2007年3月15日星期四

痣爱 张悦然

题记:长在眼睛下面的痣是泪痣。长着长在眼睛下面的痣的女孩注定天生爱哭泣。我面对镜子审视着右脸颊的泪痣。这朵褐色的小花在悄无声息地生长,越发大而清晰。我不知道是因为我长大了,然后它就随我长大了;还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泪水太多了。充沛的泪水灌溉了它。


今天逃掉了晚自习,买了一瓶冰水,在操场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哭。哭的声音很小,很安静。我想我是一朵在泪水中浸泡着开放的伤怀之花。多么美呵,然而这只是我自己的文学定义,或者在医学上我更适合被定义为一个精神抑郁症的病人。
今天哭得很没有道理。晚自习前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买了一朵热气腾腾的棉花糖打算给阿柴。阿柴是和我要好的男生,善良而无邪,我喜欢时常买根棒棒糖哄哄他。棉花糖像一朵暖暖的云彩,绽放在我的掌心。纯净而祥和的白色,令人深陷的柔软质地,我想象着阿柴的嘴唇和牙齿与它们纠缠,会有一点狼狈,就陶醉地笑出声来。
可是我捧着棉花糖向学校走,我发现它在一点一点地融化,化成一滴滴浑浊的糖浆,粘在我的手指上。我慌了,手足无措。我从来都不知道棉花糖会像雪一样融化掉,会像昙花一样短暂。我真无知啊。我开始跑,越跑越快,我一定要把它带给阿柴。可是棉花糖它多么无耻啊,它化得毫不停歇,它原来是那么丑陋的颜色,锈锈的黄,像一道难堪的鼻涕,蔓延、淤积在我的手背上。一个无助的女孩擎着一朵无耻的棉花糖在大风里没命地跑。没有人可以诠释这棉花糖的意义。或者她只是想换那个喜欢的男孩一个简单的笑容;或者她是被棉花糖从美丽到丑陋的迅速演变而吓坏了,一瞬间美丽跌碎在眼前,绝望;再或者她太久没有成功地做成一件事了,她只是想完好地带它回去,实现一次小小的成功。总之那一刻这朵棉花糖对她重要极了,她的喜怒和整颗心的希望都在它的身上了。
等它完全化掉后,我就不跑了。我开始流汗和流泪,粘满糖浆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我是个大女孩了,我马上就要长大成人了,可我还是为了一朵棉花糖哭了。


我在读高三。高三生涯一开始,我就变得格外爱哭泣。因为我很累也很害怕。
大家都觉得我的害怕是一种无理取闹。因为我的成绩还不是太坏,应该会有一所大学最终收下我。而且她们总是会说,你还有阿柴啊。可是她们并不知道阿柴不可以驱散我的恐惧。可以帮我拭泪的人并不能阻止我的眼泪呵。阿柴的成绩很好,他应该可以考上我只能仰着头望的那种大学。他却坚持要和我读同一所大学。他很固执,我注定做他沉重的尾巴。然而这只尾巴不仅沉重,并且任性,坏脾气,还是那么地爱哭泣,好像每时每刻都湿漉漉的。
阿柴说他喜欢爱哭的我,喜欢我右脸颊那颗失落的孤芳自赏的小泪痣。可事实上他在我的每一场哭泣中都充满了负罪感,他在每一次为我拭泪时都手忙脚乱。他认为是因为他没有照顾好我,对我不够好。他永远都不会明白,我是一个那么贪心的女孩,整个世界都归我控制,我还是会哭。哭是我的宣泄是我生存的凭借,我在每一次疼痛面前都只有用眼泪作为逃路。
无辜的阿柴早晚会后悔,后悔对那枚毒药般的泪痣的钟爱,以及它那神经质的主人。


我在操场坐了太久,我那美丽的格子裙都坐皱了。很苏格兰的裙子,细碎的流苏和沉静的红色。今天进学校大门时,校领导看到我,是这样说的,他说我注意你两年了,你的鞋跟那么高,你的衣服越来越怪了,你给我换掉这条裙子。
我很高兴我居然让他记住两年了,我的成绩没有怎样出色,却被他记住两年了。我很荣幸。但是现在我只想哭。我很伤心他不欣赏我的裙子,我今天进校门时很开心是因为我以为我穿它很美,我用这点骄傲来维系这种疲惫不堪的生活。可是我被勒令换掉它。
我一直都企图过一个神采飞扬的高三。我是个崇尚时尚的孩子,我一直都喜欢玻璃橱窗里那些花花绿绿亮光闪闪的小衣服。一个与众不同的裙褶都会让我怦然心动。我一面流连在舞动的衣衫中间,一面被恐惧啃噬着心灵。我知道下次通考名次可能要做自由落体了。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那种名次表的模样:很长很长的一张,密密麻麻的姓名,揪心的数码,很淡的蓝色印字,却是震撼人心的清晰啊。我喜欢在每一次看成绩时到办公室门口看同学的表情,我没有看过一个美丽的表情,它们都丑陋极了。得意的带着落井下石的邪恶,失意的便搀杂着些许的绝望和诅咒。没有一张可爱的脸。我也不例外,所以我只在没有旁人时才去看,然后躲起来一个人开心或者哭。这样才不会受伤害或者伤害别人。
我真想和我的同学们相亲相爱,彼此真心祝福。但是这不可能,我们共同被名次摧残着,都变得很丑恶。我看着这些和我一样善良的好孩子,被折磨得失去真诚,就会心痛地哭。明知道自己像极了那个担心天蹋的杞人,明知道天还是很蓝,朋友们也爱我如故,可我总还是疑心我们大家都在一边长大一边变坏。一生其实就是一场腐烂,无法遏制的腐烂。
我只希望不要让我察觉阿柴的腐烂,他是多么好啊,阳光都舍不得从他的身上移开,他不许腐烂。


我继续坐在操场中央。我的胃很疼。我听到它的呐喊,因为它太瘪了,声音是那样空洞。我还在流泪,我想我是饿得哭了。我是一个被饥饿欺负的人,在这个富足的年代。
我曾经是个不折不扣的胖子。我有过很多和臃肿的动物有关的绰号,我一次次在大家怪异的目光里接过我那特制的校服。那时我还只是个小女孩,可是我的周围对我还是那么不宽容。我对体重计,对镜子,对体育课,对运动会,甚至对猪这种动物的恐惧到了极点。我那时就只有哭,像一头落难的小兽。我的祖母是个基督教徒,我记得有一次她带我去做礼拜,我跪在那里不肯起来,因为小小的我认为自己是有罪的,只因为我胖。
等我成长成一个少女时,便和所有女孩子一样开始热爱打扮,喜欢美丽的衣服了。但是那些装下了我的衣服,往往就不再美丽。世界对胖子残酷极了。我一直坚持一个胖女孩的青春是疼痛的,她们的心理都或多或少地有着障碍。她们的成长就好像遭遇江南绵延的雨季。
开始减肥。我承认我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喜欢零食,喜欢甜食。好吧,放弃。每一种我钟爱的食物,都是那样容易招致肥胖。我走很多的路,吃很少的东西。而且我只可以吃厌恶的食物,我是多么仇恨它们啊。
我终于明白政治课本上讲的话,它说人和动物一样,首先是有着食欲、求生欲。我是一个多么可悲的孩子。我活得还不如一只动物。我很多时候疯狂想着的居然只是某种食物。一餐饱饭,我就会觉得世界无限明亮。我回忆起曾经养过的猫咪,它在吃饱后会坐在院落中央晒太阳,那时它的眼睛总会格外的亮。我曾鄙夷地认为它只是只没有出息的小牲畜,然而现在我想做一只可以吃饱又不会被嘲笑的肥胖的猫是多么幸福呵。
我的理智是不允许我接受充足的食物的。我只有饿着,精神才会快乐,才可以幻想明天站在秤上时,会发生奇迹。如果我吃了我喜欢的食物,吃得很愉快,我吃完就会很难过,像小时候那样觉得自己有罪,担心自己会像个气球一样骤然膨胀,然后我会因为害怕而哭泣。这就是我要为我的一次美餐所付出的代价。
很高兴我终于在长久的这样的折磨下瘦下来。我不再需要特制校服,我可以在大家谈论身材时不必离开了。但是我的一生都必须这样度过,我不想再做胖子,就必须永远告别美食。减肥将是我一生的事业,它使我的精神时刻恐惧,我在那些精神或者肉体痛苦的时刻就会失声痛哭。
我一时间变得很受瞩目,也很值得尊敬,女孩子们都说我是个有着超凡毅力的人,是楷模。她们吃着吃着饭,会放下碗筷,说要向我学习,她们激烈地讨论了我是不是一粒一粒吃米饭。她们不知道我早已彻底告别米饭这种洁白可爱的食物啦。真的,我频频去麦当劳,可是每次只要一杯咖啡。
我趾高气扬地穿上了那些梦寐以求的衣裙,我笑容可掬地在大家的目光里穿梭。可是她们一定听过《海的女儿》的童话,海的女儿被赐予了双脚,可是她跳舞时就像在刀尖上一样的痛。安徒生描述说,她的内心在淌血。是的,如我。
阿柴早在我很胖时就喜欢上我了,这是我一直十分得意的一件事。他无数次说,小丫头,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你多胖我都会喜欢你的。每一次他讲到这里,我都会止不住地落泪。
谢谢,阿柴。
我常常担心在一个新的早晨我发现自己又是从前那个胖胖的可怜兮兮的小女孩了,周遭是些熟悉或者陌生的声音在嘲笑,我被围困在中央,只有伸出肥乎乎的小手,自己为自己揩去眼泪。
每次看到那种在神父面前的婚礼,每次听到那一段在上帝面前的誓言:无论健康或者疾病,无论富贵或者贫穷,都将不离不弃,我就下定决心,在我将来的婚礼上我一定让我的丈夫补上一句"无论苗条或者肥胖"。
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阿柴。


我猜测晚自习就要下了。会有很多的人,我被淹没,被遗失。阿柴会发现我的失踪,他可能会站在我们班门口,倚在门边一直等我,更糟的是他或者会叫我的名字。小丫头,他这样叫。我害怕自己带着眼泪出现,然后不停地诉说,这对他很残酷。所以我得离开。
我在电话亭按了几个数字,就听到了妈妈的声音。电话真好,几个数字而已,那边就是我的妈妈了,和我的家。我觉得自己像一尾被封冻的鱼,此刻又回到了温暖的水域,热潮翻涌。
我说,妈,你来接我,我没有上晚自习。
我没有听到任何失望的沮丧的声音,也没有任何追问,我只是被温暖着,温暖着。
妈妈说,你站在门口等我,右边,知道吗。
我终于又感到了作为一个孩子的快感,作为一个孩子,才可以哭得没有理由,才可以哭得如此尽兴。
我的妈妈永远是和温暖连在一起的,可是我想到她也会心疼。她被我折磨着,她开始变老。
那天我翻从前的照片,我看见了年轻的她,她是那么美丽啊。她穿了旗袍式的素花白色连衣裙,很瘦。她穿了红色亮皮的矮跟凉鞋,她的身高使她都不需要高跟鞋。这样美丽的人居然都会老。我深信不疑这与我的顽劣是分不开的。我又自私地想到我不如她美丽,所以我一定会老得更快。
我还看到她和爸爸的结婚照。他们真是一对璧人,他们都很漂亮,光芒四射。他们也都很能干,没有我,他们会很幸福。
我从小就是个富裕的孩子。我拥有令我周围孩子羡慕不已的眨眼睛的布娃娃,亮晶晶的发卡,还有巨大的生日蛋糕。爸妈他们总爱这样问,孩子,你开心吗?
我天生贪婪。我天生有着泉涌般的泪腺,所以我不开心。我像灾难,像恶魔,我沾染了无辜而善良的他们。
我的高三上得比谁都疼痛。我无原由地认为自己在退步在堕落在完蛋。我会发很大的脾气,虐待我的咖啡杯或者玩具。再或者就是我妈妈,她总可以做到和那些静物一样的安静。我还会很矫情地缩在窗帘后面的墙角哭。我坐很久,坐到被妈妈发现。她那种心疼的表情居然使我内心掠过一丝快感。
妈妈说,你不想学就不学吧,你将来不想工作我就养你一辈子。她太了解我了,我是那么脆弱,她必须为我减压。她在我灰色的减肥生涯中也遭受着双倍的折磨。她买一整冰箱的食物,然后劝导我注意身体,劝我吃一点,可是它们一直被那么放着,直到烂掉。她只有沉默。因为她亲眼见过我在肥胖里挣扎,扭曲。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我开始掉头发。很黑很长的一绺一绺,轻轻地落下来,那么轻易,我常想其实生命就像它们那样的单薄。妈妈每个清早给我梳头发时都会很伤心,她梳得格外轻,可还是掉呵,她会忍不住说,你原来的头发多么好啊。


爸爸和妈妈出现在眼前时,我已经没有力气表演一个微笑了。我说我很饿,让我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饿啦。
我去了医院。我的胃很不配合地闹乱子。我还被判定为严重贫血。
我要求住院。我渴望着在纯白的房间里将所有痛苦搁浅,我渴望着在梦醒的早晨发现被鲜花和水果包围。
我睡了很长的一觉。一直睡到明白自己那么幸福。我告诉自己,阿柴,爸妈,瘦的身体,好的成绩,健康,我钟爱的格子裙,他们谁都不会离开我。我会留住他们。然后抛弃眼泪。我就在那间病房,在那夜,长大。
一夜长大。
我醒来时听见有人在向我妈妈建议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听见妈妈坚决的声音,她说我的孩子没有病,她是最健康的。
她还说她喜欢我哭,她说我的孩子是个敏感善良的好孩子,灵敏的触角使她容易受到伤害,哭泣会使她舒服,眼泪使她得到更多关怀,使她成长。
妈妈的爱是这样没有道理,无关乎我是否优秀,无关乎我漂亮或者丑陋,她甚至也爱着我的缺点,我的眼泪我的毒药般的泪痣。
然后我发现了花朵。窗边的长颈玻璃瓶里,庞大的向日葵。擎向天空的笑脸,阳光的金子色。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朵,坚强的花朵。我知道阿柴来过。我最喜欢的人送来了我最喜欢的花朵。
我起身到窗前,一枚一枚数葵花饱满的花瓣。
我面对的是非常明亮的玻璃窗。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年轻,笑。
我突然发现右脸颊没有了那朵褐色的小花,那朵诡异的恶之花。我再凑近,寻找,还是没有。甚至没有任何它存在过的痕迹。
我知道它终于消失。那么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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