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经典文摘

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文/[俄]瓦列里·德米特里维奇·奥西波夫 译/曾萍萍

文/[俄]瓦列里·德米特里维奇·奥西波夫 译/曾萍萍

我们在小镇上等了两个星期的飞机。小镇位于人迹罕至的雅库特森林里。我们一行七人，三名地质学家，三名地质物理学家，一名记者。我们要尽快乘机返城。

一天晚上，大家突然聊起了自我牺牲的话题，我们意见产生了分歧。记者说，当一个人有了明确的目标并立志为其献身时，他就能够自我牺牲。年轻的地质物理学家不同意他的观点，他认为，人不可能自觉地自我牺牲，哪怕是为了远大的目标，只有在情感受到极大震撼时才可能做到。

年长的地质学家塔勒扬诺夫刚开始对我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只是后来年轻的地质物理学家激烈地喊叫起来，塔勒扬诺夫才平静地说了句："等等。"我们都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我不想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争论，我只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大概与你们今天的话题有关。"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旧本子，说道："两年前的一个秋天，一支由地质学家组成的考察队在一场暴雨中走失了。人们找他们找了很久，但毫无结果。第二年春天，雅库特当地居民找到了其中一位尸体，是队长科斯佳·萨宾因。他死在离雅库特镇不远的地方。我曾与他一起共事过。雅库特居民在萨宾因怀里发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他们寻找金刚石所走的路线图和写给妻子的信。这封是他写给妻子的信，接连写了好几个月，但是到死也没有写完。"

"薇拉，亲爱的！我们现在相距如此遥远。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为我提心吊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太少了。

此刻，趁着你还在睡梦中，我真想与同伴们飞回北方，飞到遥远的莫斯科，去为你做点什么。

阴冷的星空下，我们一边在永久冻土和沼泽地里寻觅着金刚石，一边默念着那些寄予我们厚望的人们。

我们还得走很久很久，才能走出这片原始森林，到时我们一定都是满脸大胡子，又臭又脏，一脸的疲惫。一定有飞机在迎候我们，我们一定会凯旋而归。对此，我深信不已。

但这还很遥远，目前……等着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成功。

我的小薇拉，近来可好？请别生气。在飞机上写的那封信我没让飞行员带去寄，还留在我这儿。带着它我又在原始森林里度过了两个星期。

我不知道你何时能收到这封信，但我还是不停地写，不写不行。我的薇拉，这封信我要在冬季回去时亲自带给你——提前寄给你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了。

我回去后，什么也不对你讲，我会悄悄走进你的房间，递给你这封信。你读着信，我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的脸，你的头发，你的双手。你读完信后一切都会明白的，然后，我们就不提我的事了，我们只说你，说说你的生活，你的工作，你的思念。

所以，我现在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你：我们的工作、困难和小小的快乐。

我们在这里寻找金刚石，寻找其产地。继我们之后，建筑工人会来到这里，修建矿井，建设村镇。

……我都忘了给你介绍我们的队员了。我们一行四人。先给你说说我们的工人师傅谢尔盖。他是雅库特本地居民，是我们当中最年长的，也是最有经验的。他个子不高，脸上总是一副平静而又严肃的神情。谢尔盖什么都会。我们没有他就像没有手一样。

另两个成员是格尔曼和塔妮娅，两个年轻人。格尔曼两年前技校毕业，而塔妮娅自毕业后已是第三次和地质专家出来寻找金刚石了。谢尔盖很关心他们，给他们很多指导。

夜已深，该休息了。明天还要早起。晚安。

我们开始在小溪里寻找金刚石。其实这是名副其实的河：20多米宽，3米多深，但我们还是管它叫小溪。

一切进展顺利，只是天气有些糟糕。几乎看不到太阳，还下着毛毛细雨。自然，我们的衣服全都湿了。

啊，薇拉，太好了！昨天谢尔盖找到了金刚石，真正的金刚石，千真万确！没空写信了，我们要睡它三四个小时。

啊，薇拉，我们胜利了！昨天，我们和塔妮娅出去找金刚石，没想到一下子就找到了。

格尔曼说，他感到自己没白活，毕竟从事的是一项对人类有益的事业。

塔妮娅不禁笑起来，塔妮娅和格尔曼还完全是个孩子，他们俩加在一起还不到五十岁。不过，他们是两个勇敢而成熟的大孩子。

总之，我们一定能找到金刚石矿的。

薇拉，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你看，我走的是一条不平坦的人生路。我总是说，生命的真正意义就是抗争，战胜一个又一个难题。

在偏僻的雅库特原始森林里，我寻找着自己的幸福。在别人眼里，我的幸福充满了艰辛。

我的又一幸福就是你。当我身陷困境时，我总会回到你的身边，回到你的房间里寻找力量。哪怕是隔着千山万水，我也会来到你身边，与你呆上几分钟，这样我又能够大步向前，年复一年。

薇拉，亲爱的。我的至爱。你知道我们有多高兴，要找的都找到了，设想也都一一实现了！尤其是格尔曼，显得特别开心，还与塔妮娅嘀嘀咕咕地说了好长时间。

回家了，回家了，就要回家了!我们去年冬天的设想很快就要实现了。我要请假，我们一起回到那个温馨的南方小城，那个曾给我们带来幸福和快乐的城市。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躺在沙滩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抑或是徜徉在浩瀚的大海里，漫步在夕阳西照下的岸边……"

塔勒扬诺夫忽然停了下来，吸了口烟。坐在一旁的我们默默无语。"接着呢？"终于，年轻的地质物理学家忍不住开口问到。

塔勒扬诺夫看了大家一眼，又接着读了下去：

"薇拉，见信好。我很久没写信了，因为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原来从幸福到不幸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开始沿着希望小溪乘舟顺势而下。从这儿到与飞机相会的地方不是很远，大概200多公里。

晚上，我们在希望小溪岸边撑起了帐篷，吃过晚饭后，我们都睡下了。那天晚上天气一如往常，并无异样。当时，我们都感到万分疲惫，就没有把食物和无线电台从船上搬到帐篷里来。当然，这是我们的错，首先是作为队长的我的错。谁也不知道后来怎么就下起大雨起来了。

第一个醒来的是谢尔盖。当时是早上6点钟。谢尔盖叫醒了我们。已经不能出帐篷了，我们只能干坐着，眼看着倾盆大雨下个不停。

"我们的船！"突然，谢尔盖喊叫起来。我们立即朝溪岸方向看去：岸上什么也没有，我们的船只不见了，船只停靠处只有从岸上流出的小溪。——这已经不是什么小溪了，而是山下湍急的河流，河上漂浮着几根大树。

我们沿岸向下跑，并侥幸地想，或许我们还能找到我们的船呢？

果然，距岸边不远的地方，我们的一只船夹在几棵树之间，船上有我们的食物和无线电台，那可是我们的命根子。

谢尔盖扶抓着树一步步靠近船只，就在这时不幸发生了：谢尔盖掉进了水里。塔妮娅和格尔曼大声惊叫起来。我们立即跳进水里，但是谢尔盖已不见了踪影。

就这样，我们困陷在偏僻的雅库特原始森林里，没有引路人，没有地图、指南针和与外界联络的无线电台——所有的一切都被大水冲走了。

这场秋雨下了整整一天。我们收起帐篷、睡袋、衣服和肉罐头，拿起枪开始上路。

薇拉，亲爱的，我们徒步行走在无边的原始森林里。我们想趁着还有食物和力气，加紧赶路。我们不能就这样坐着干等。眼下，我们只能指望自己了。

我们现在正朝南走。我想，在第一次寒流来临之前应该可以走出这片森林的。我的伙伴们都很棒，尽管格尔曼好像有点发烧；塔妮娅看上去很憔悴，但她极力掩饰着，故意和我们又说又笑。

我们又冷又饿，前途未卜，不知还要走多久。

今天，我把昨天写的信读了一遍，不禁感到有点羞愧，因为我们今天很顺利，我打到了一只鸟，做汤吃了；格尔曼抓了两条鱼，也煮着吃了。我们又有力气了。

今天又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格尔曼摔倒了，可能伤着腿了。我们给他找了根拐杖。但他走起路来还是很吃力。

格尔曼的东西我都帮他拿着，但还是只走了三四公里，白天我们不得不又停了下来，因为格尔曼发高烧。他让我把金刚石产地的地图拿给他看。我拿给他，见他看了很久才还回来。我们都默默地坐在篝火边，心情沉重极了。

我暗想，明天我们可能无法上路了。

格尔曼可能患了坏疽病了，于是我提议让塔季扬背着所有的东西（加起来有三十多公斤重），而我来背格尔曼。他很轻，七十公斤不到。塔妮娅同意了，格尔曼则什么都没说。

现在我和塔妮娅准备到树林里去捕捉点猎物回来，格尔曼问我要纸片。不知他要做什么。

昨晚，格尔曼趁我们睡着时走了。早上，当我们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帐篷的墙上贴着一张字条：

我必须这么做。很简单的道理：牺牲一个总比牺牲三个要好。你们一定要走出去，大家都等着这张地图呢。我睡袋里还有一些肉罐头。别忘了拿。我走了，别找我，请照顾好塔妮娅。格尔曼

我们找格尔曼找了两天，但毫无结果。第三天我们开始继续赶路。一路上塔妮娅都默不作声。格尔曼的离去的确让她万分难过。——这是一次多么残忍的旅程，接连夺去了两条生命。但对我们来说，还有什么比发现矿石更珍贵的呢？

我们走了十二多公里，晚餐我们吃了几小瓶肉罐头—我们需要补充能量，明天至少要走五十公里。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很快就会有大寒流。

今天塔妮娅走了七千多步就昏倒了。她瘦得厉害，好像已经没有力气了，可她从没要我走慢点。

我一把背起了她。在篝火旁我给她喝了点茶，喂她吃完饭，扶她睡下，这才坐下来给你写信，薇拉。冬天好像已经来临了，今天非常冷。

今天一早下起了雪，我们没出帐篷。躺在睡袋里，塔妮娅让我讲讲你的故事，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品性。她让我给她讲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谁先表白的… … 我讲的时候，她听着听着就哭了起来。

后来，她突然焦躁不安地问我地图是否还在。我把地图拿给她看，她这才平静下来。

趁塔妮娅睡着了，我到树林里去猎捕点食物。

薇拉，我的薇拉，这是一段多么令人恐怖的岁月，才一个半月就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优秀的人。

我无法写下去了，眼泪在流个不停… … 昨天我去树林打猎去了很久，回来时发现塔妮娅不见了。这是她留下的字条：

我走了。我必须这么做。大家都在期待着我们的金刚石地图。我们当中必须有个人活下来。这个人就是最坚强的您。如果不是我和格尔曼，您或许早就走出这片森林了。您为了我们牺牲了自己。现在该是我们为您牺牲了。格尔曼比我早明白这一点。更确切地说，我很早就明白这一点，但我没有勇气离开。现在我决定离开了。请别找我。我的睡袋里还有一瓶肉罐头，请别忘了拿。您一定要回到您旗子的身边，您是如此的爱她。我和格尔曼也是深深地爱着对方，但我们没有表现出来，怕耽误工作。我很想嫁给格尔曼，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幸福都不复存在了，但愿您能实现您的幸福。您一定要回到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请求，孔斯坦金·彼得罗维奇，请您给我妈妈写封信。永别了，塔妮娅

我找了塔妮娅整整一天，但没有找到。薇拉，现在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我必须活下去，把地图带回去。

我的薇拉，我正在回家的路上，今天走了4000多步，差不多相当于是1.2公里。

四周是参天大树，大自然是强大的，但人比它更强大。他可以为朋友献出自己的生命，并因此而继续活在人们的心中，所以他比大自然更不朽。

今天走了53000步。我必须要走出去。这是我的使命，使命必须要完成，就像格尔曼和塔妮娅一样，我也要像他们那样完成我的使命。我们的职业经常需要我们献出生命。

我在这片原始森林里不停地走啊走。浩瀚的原始森林，我的敌人，你夺去了我的同志们的生命。我不会屈服的。听见了吗，我的敌人，我是不会向你屈服的！

薇拉，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思索我的人生。算得上成功吗？或许，算是成功的吧：我选择了自己喜欢的职业。尽管这份职业要消耗我不少体力，但不要紧，我最终还是找到了金刚石。

啊，金刚石，我找你找了好久，我在原始森林里找你找了十年。你一直深躺在地下。其间国家经历了饥荒，重建，战争。现在，我总算找到你了，而且是第一个找到。我揭开了你的神秘面纱。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差点摧毁了我。格尔曼，塔妮娅，还有谢尔盖都牺牲了，但他们虽死犹生，他们是为了让我能够走出去而牺牲的，是为了这张矿藏地图能够送到大家手中而牺牲的。你何曾见过这样的接力棒吗，一个人把自己的生命传递给别人？不，不，我一定要走出去，为了他们，三个献出生命的人。我没有理由懈怠。我们还是会战胜你的，金刚石，你听见了吗？我们有四个人，我们仍然是四人行。

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了… …

不，不是最后一次，我还活着。

我经常就这样在雪地上昏睡了过去。

我梦见了城市，原始森林里崭新的大城市，城里盖着白房子，街上孩子们在追逐嬉闹着，情侣们在悠闲地散着步。

最后一次检查一下地图：在怀里。永别了，薇拉，一定要找到塔季扬妈妈的住址，给她写信，还有关于格尔曼

第一个找到我的人… …先把地图… … 要赶快交给地质学家… … 再… …

想活着，我的薇… …"

塔勒扬诺夫读完了最后一页。我们竟然没有觉察到黑夜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年春天，雅库特人找到了科斯佳。"塔勒扬诺夫说道，"他们把科斯佳的所有文件都交给了地质专家，现在，在萨宾因发现金刚石的地方，正进行着热火朝天的建设，正在建造金刚石城。城里四条街分别以萨宾因队里的四名队员的名字命名。人们还计划修建纪念碑。几个年轻的雕刻家正在研究这项工作。他们想把纪念碑建在离城两公里远的河上，这样从远处一眼就能看到。"

发贴者：无名 @ 1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