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年代,最爱林觉民 优游
史书上写,林觉民成了奇男子、大豪杰,受万人景仰。他的妻子陈意映呢?
那个怀着身孕、被动地与丈夫诀别的女子?
怎样应对随之而来的搜捕?怎样苦苦侍奉公婆、只手带大儿子?
书上没讲。
历史只记载万丈激情、豪迈誓言,
不管一寸寸相思,如何春蚕到死、碾落成泥。
战乱年代,最爱林觉民
文/ 优游
我的同事赵庆华,有点没文化。口头禅是:"你很鸡婆。"
"你很鸡婆,"他二姐打电话说"又替你约了个相亲对象"时,他闷闷地吼,把第7次要求调换小赠品的花卷头顾客晾在一边。这天中午,一群大龄女无所事事,讨论起"谁是你最中意的男人,"萧峰、Rain、刘翔,Superman的名字上下翻飞。被吵醒的赵庆华又一次抓狂:"一群鸡婆,过日子要有你们说的那些男人,我把脑袋剁下来!"
睡不着的赵庆华拖着墩布,来来回回走过收款台:"裴沛,你最喜欢哪一型?"
"林觉民。"
"谁?"
"写《与妻书》的林觉民。"
"什么?一起输?"呃,噎住。没来得及痛心疾首,就被墙角的电视牵住了心神,是林溟!以一位环保爱好者的身份在新闻里呼吁,"请大家善待身边的小动物,不要轻易让它们流离失所。"多么好听的男中音,温和的笑容和恬然的气质占据了整个荧屏。
再也找不到比这更让我惊喜的画面了。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是收银员小裴。一颗心化作了香格里拉的花海,万紫千红,一齐绽放。每一枚花瓣都诉说一个祈求:
世界,请你安静10秒,听他说话。
怎奈赵庆华不识相:"这老兄蛮喜欢上镜的嘛!上周一、昨天,我都在电视上见过他。"
是时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我攒齐了全身的力量,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吼:"你真的很鸡婆啊!知不知道!"赵庆华被吓了个趔趄,赶紧低头,使劲儿拖地板,越拖越远,直到逃出我的愤怒半径。我的同事赵庆华没文化,但有一点处理得还行:每当裴沛开始抓狂,他就适时收声。
是的,林觉民,写《与妻书》的林觉民,集大仁、大勇和大义于一身。
19岁之前,我尚不知道男人,喜欢街舞、泡吧、留菠萝头,不肯温驯地面对课本以及人生。偏偏有一个下午,瞥见了语文课本上,《与妻书》。从此将它揉进心里、揉进灵魂。那个矢志要推翻一个王朝的男子,在即将冲击总督衙门的前三天夜晚,向深爱的妻子轻声诉说:"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
一纸留书,竟成永诀。后来,他就义,被葬在黄花岗。与"意映卿卿"鸳盟永隔。
就是在那年夏天,约了几个驴友去北方的沙漠穿越。太相信年轻的能量,没怎么锻炼就一头扎进漫漫黄沙,结果,才跋涉了4个小时就胸闷气喘,世界末日霎时降临。伙伴们轮流做人工呼吸。夜色渐浓,一个接一个地,他们说要去寻找救助和水源。队长艰难发言,"不能都困死在这儿,必须保证大部队撤退。"
我说不出话,心头冷寂。换了是我,也宁可当个胆小鬼,不担负大英雄的虚名。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留下吧。我穿越沙漠好些次了,这类小情况用不着惊慌。"昏迷前,依稀记得散去的人群中,一个留平头、穿黄色上衣的男子朝我奔来,他的笑容有一种安静的张力。那晚,我只醒过一次,透过营帐的缝隙看见半轮月亮在暗蓝色的天幕间徘徊,整个宇宙似乎只剩下这半轮月亮。茫茫大漠只留下这一个寡言少语的男子,却敌得过千军万马、四海潮生。
安全返京后,我追在林溟屁股后问:你的msn号?哈,林溟,原来我们都属虎啊,法语怎么唱来着?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妈妈盯着我的背影,眼泪汪汪:"闺女,他比你大整整一轮。"可亲爱的妈妈,有一篇散文您也读过呀?《大难临头谁来牵住你的手》,大雨里捧着花在家门口等待的男子;在千人万人的海滩里,认出泳衣颜色的男子;肯在众人的目光里坦然地为你洗袜子的男人……很多很多。
但在大难来临时紧紧牵住我手的人,只得一个。
所以,我永远、永远,都不要放弃。
北国秋来早。
才18:10,地安门那一排老屋顶已瞅不见轮廓,自在的鸽子扑簌簌地飞过青灰色的门楼。蹑手蹑脚地,我推开林溟租屋的门。狭小的30平米,与其说是一个人的容身之处,不如说是动物们的乐园。数十只毛色各异的猫,旁若无人地踱步。把猫粮分发给小东西,拉开乳黄色的睡帘,他那酣睡的样子总让我既陶醉又惊异 ———即使在这样污浊的气味中,他仍能甘之如饴。这几天,为了考察北京的水质污染情况,林溟蹬着自行车跑遍了圆明园、莲花河和玉渊潭。他太累了。现在,任何人也不得打扰他,我跑去厨房,要为他煲一锅番茄土豆牛腩羹。
今天上班,赵庆华突然没脸没皮地问我:"裴沛,你有没有男朋友?"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么样?"
"要没有,那我做你男朋友如何?"
"哎呀",我叹一口气:"没戏啊。我喜欢的男人,要又有钱又有文化。不仅要会打魔兽争霸,还要懂得子曰诗云;不仅有祖传的平房两间,还要有北三环内花园式公寓一座;不仅有一部电单车,还有一辆自动挡的小宝来……"
赵庆华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让我觉得有些残忍。32岁的林溟,又有哪一项硬件达标?但既然不爱,就不要留丁点的空间,耽误人家小青年。长长的一段寂静,横亘在我和赵庆华中间。过了好一会儿,他那黯淡下去的小眼睛又闪亮起来:"裴沛,要不这样,你先去找,这样的男子没准真在等你呢。实在找不到,就回来,回到我这里来。"
一句老土的台词,经由赵庆华的嘴说出来,让人突兀地感动。
我背过身去,把钢镚儿和钞票分门别类地扔进格子里,也把涌上心底的温暖锁进收银台。人不可貌相,赵庆华其实算得上个好青年。
志愿者该不该频繁地上镜呢?
林溟和他的伙伴争论这个问题。一派认为,非淡泊无以明智,非宁静无以致远。而林溟站在相反的立场,必须让更多的公众了解活动的意义所在。动物也有生命权,以保护人类的名义扑杀5万条狗相当于滥杀无辜;全球每年150万儿童因为缺乏清洁饮水死亡;"生态旅游"如何破坏了"生态"……心血来潮时,林溟会自豪地向大家推荐,看,裴沛就是环保的范本,不穿皮草、不主张开空调、每天骑单车、国庆节对旅游没兴趣。
于是,在大家的注视中,我也配合地挺起了胸脯:唔,支持环保、支持环保!可是私底下,林溟肯定知道,骑单车,是因为我打不起车;不旅游,是因为四五千的报价等于我两个月的工资;在妈妈家,我不开空调睡不着觉;皮草,啧啧,披在模特身上的那件紫貂皮简直完美无缺。惭愧啊,骨子里裴沛何尝不是个贪恋奢华的人。每次经过柜台前,都会艳羡地舔舔嘴唇。但为了林溟,我只得狠狠扼杀自己的小欲念,三瓜两枣的工资,随时得变现为猫粮、环保标语小锦旗、番茄牛肉羹。
你得打心眼地热爱它,这样,在任何环境下你都会心底坦荡,无私无畏。林溟一次次诲人不倦。他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以至于32岁还屈就于一份校对的工作,换来大量时间奔走于山水之间。
他说得没错,言不由衷的热爱,终有一天让我露了馅。
电视台请林溟的小组参加一个访谈节目。作为"环保的范本",我也应邀出席。女编导一眼认出我,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我们在电话里打过交道的。你拒绝过我们的邀请,今天怎么有空来?"
对不起……我讷讷地红了脸,为了林溟的休息,我不记得自己拒绝过多少电话。
访谈进行得很顺利。不料临近结束时,女编导拎我出来单独问话:"刚才彩排,我注意到裴沛小姐抄电话号码时,只用了一张纸的一面,就揉巴揉巴扔掉了。请问,这和你们一贯主张的节约能源的口号是否背离?"
"我还注意到,你擦汗用的是面巾纸。为什么不用手帕?"
灯光灼热,而炙热的提问比灯光还灼人,我张口结舌,求助地望着林溟,期待一个有力的暗示。谁知他的眼神落在遥远的地方,蹙紧了眉心,好像在责备我的丢脸!我拼命给自己打气,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出来。虽万千人,吾独往矣。现在我终于懂了,那就是有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你也得一个人孤独地面对,哪怕僵硬着身子、涨红了脸,也得让全体市民、包括爸爸妈妈看笑话……
突然,一声咆哮打断了主持人:"够了够了!你真鸡婆!"观众席骚动了,一个小青年试图冲向舞台。久违的叫骂、焦急的小眼睛以及他怀里抱的大纸盒,看起来都格外地亲切。夜色中,我坐在"小混混"而不是"大英雄"的单车后座上,离开了演播大厅。隔着秋天的静夜,隔着肌肉、骨骼,听到了一声紧赶一声的心跳,嘭、嘭、嘭,愤怒又忧伤,好像要跳出整个胸腔。
几天后的国庆节,林溟说他妈妈到北京来玩,吩咐我去接站。
你去行吗?我有点感冒。
我和大家约好去长城,号召游客爱护环境。林溟决绝地摇摇头。看着他凛然的表情,我头一回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生气,他总是恪守原则———哪怕再微不足道的原则,也要公私分明,哪怕吃亏与受伤的,是最亲近的人。
可我还是请假接站,并在下班后,买了很多水果去看林溟和他妈妈。老太太留我吃饭,说今晚的菜谱是排骨汤。结果林溟临时打电话说有事回不来。老太太沉着脸做饭,帮她端菜,只见几根光秃秃的骨头在油花中晃荡,肉丝全然不见,好多萝卜片在罐子里起伏。"呵呵,我把排骨上的肉全剔了下来,打算等明天林溟回来,另做一盘青椒肉丝。家里反正也没人,用不着好菜。"
我闷着头吃完"没人"的晚饭,然后回了妈妈家,稀里哗啦扫荡完一桌子鸡鸭鱼肉,恹恹地躺在床上发呆。
你怎么啦?自从跟了那个谁,就变得像哲学家。妈妈问。
是一个哲学问题。为什么同样一轮月亮,有时候很美,有时候不呢?
同样地,为什么区区一碗排骨汤就葬送掉一场伟大的爱情?
后来,史书上写,林觉民成了奇男子、大豪杰,受万人景仰。他的妻子陈意映呢?那个怀着身孕、被动地与丈夫诀别的女子?她怎样面对曾经执手相望过的花窗和高墙?怎样应对随之而来的搜捕?怎样苦苦侍奉公婆、只手带大儿子?书上没讲。
历史只记载万丈激情、豪迈誓言,不管一寸寸相思,如何春蚕到死、碾落成泥。
我与林溟的伟大爱情,不仅仅是被一碗排骨汤断送的。也断送于猫粮和口红的冲突、"理想"与"庸俗"的距离。当然,也应该断送于做节目那天,赵庆华怀抱的大纸盒,里面有一辆"车"。说实话,在北京呆了22年,劳斯莱斯、甲壳虫、悍马,什么稀奇古怪的车,我都见过,但从未见过那么丑陋又那么美丽的"车"。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糖果和曲奇,构成一辆只能看不能开的奇妙礼物:车轮是奥利奥饼干;底盘由雀巢威化搭成;发动机与座椅靠背,好像是康师傅3+2;车大灯与车尾灯,分别是两枚徐锦记糖果;车边线,格利高百奇;后备厢,康师傅彩笛卷……
"你喜欢的那个姓林的男生,将来肯定能给你一辆很棒的真车,开起来嗖嗖的。这辆嘛,没别的用处,饿起来可以当零食吃。"赵庆华扶着单车笑。很开心的一句话,却足以让我当场落下隐藏了很久的泪来。同时开启的,还有锁在心底很久、自己懵然不知的感情。
"那林觉民怎么办?你还爱不爱他?"有一天,他担忧地问。
"爱的,当然爱。"那是另一种完全不同型号的爱,是大凡女子对Superman都有的顶礼膜拜。大难临头时,有英雄牵住你的手;平凡的日子里,有一个诚惶诚恐的男子,捧住你纤细的心,那才是最得意的爱情。
(载于女报时尚200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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