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8日星期四

曾经的婆婆,永远的母亲(烟雨秦楼)

婆婆住在乡下,很普通的一位乡下老人。从长相看,除了特别胖,没有其他突出的特点。据说年轻时还是很苗条的。我猜想胖与她一直爱吃肥肉,老了生活好起来又有得肥肉吃有关吧。
  
  婆婆小时候家里很穷,为了生个儿子,婆婆的母亲一连生了七个女儿,终于还是没能要到一个儿子。家里养不起这么多娃,只好送人,婆婆八岁便做了公公家的童养媳,十八岁圆房。由于习惯性流产,直到二十八岁才怀成第一个孩子,中间又生过两个,有一个两岁时死于麻疹,到生我以前的先生时,已三十八岁,是真正的高龄产妇。但婆婆特别的健康,当时家境一直没有起色,根本没什么营养品补身子,婆婆就靠着几十只鸡蛋和两只公鸡,居然将她的儿子奶得白白胖胖,非常可爱。这段历史成为婆婆终生的骄傲,并让她在那些新媳妇旧嫂子面前有了炫耀的资本,这点资本又促使她有了明正言顺的理由作左邻右舍的产妇们最称职的辅导员。而更令她骄傲的是,她目不识丁却培育了一个出色的大学生,这个大学生还给她娶了个更加出色(这是我婆婆的评价,不是我的自夸)的大学生媳妇。
  
  于是每一次我们下乡去看她,她便会像要举行重大的庆典一样,提前几天就开始打扫房子,并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向乡邻们播发这一喜讯。
  今天想来,我在那个穷乡僻壤的确享受到了最高的礼遇,所有的乡亲们都把我当贵宾,都愿意将家里最充得了场面的食物送给我享用。婆婆更是从吃的到用的极尽周到。尽管我们每一次下乡待不上两天,她依然会将家里最好的房间、最柔软的被褥留给我们,吃饭时也总是把最好的菜夹给我,她疼我远远甚过疼她儿子。这让我有些骄傲也有些不明白,骄傲的理由便是我肯定可爱,不明白的是大多数婆婆对媳妇很苛刻的,在很多人看来,婆婆总会不自觉的把媳妇当作情敌,婆媳之间的战争就是争夺她们共同爱着的那个男人的战争。对此,他儿子的解释很特别,他说:"我妈妈聪明哪,疼媳妇就是疼儿子。我妈妈有多疼你你就会有多疼我,嘿嘿。"想想,这话还真有点道理。不过要做起来,只怕敢于冒这个险愿意下这个本钱并且有这种识见的婆婆不会太多。
  
  起初去婆婆家我不能忍受住在那样破旧的尘土飞扬的地方,更无法很痛快的吃每一顿饭,我有洁癖。坐椅子我会担心将我的裙子染上别的什么颜色,吃青菜我会担心吃出小虫子或其他什么脏东西,婆婆夹给我的菜要放进自己嘴里更是有很大的难度(她每次要夹菜给我总会将筷子放在嘴里吮吮,表示清洁一下,弄得我一看到这动作就非常之紧张,实在没办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饭菜上)。每次要落座我会不自觉的用纸巾擦擦登子,看见婆婆洗菜会立即跑过去笑嘻嘻的要帮忙。开初几次婆婆坚决不让,说女人不能常下凉水,要好好保养,却忘了她自己也是女人且是一大把年纪的女人。她逢人就夸我勤快,后来很细心的发觉我不吃别人洗的菜,才明白了我那心眼。以后每次洗菜就会兴冲冲叫上我,并叫我戴上洗菜的手套。见我要坐登子,就会很自然的拿布先给我擦(那布的色泽已看不出是黄的还是灰的了,在婆婆这里,大到一件衣服,小到一块抹布,其寿命都是极其的漫长,我疑心那些衣物只怕自己都已经活得不耐烦了)。
  
  可是依然喜欢给我夹菜,但成功的机会不多。我一看到她吮筷子,不是说吃饱了,就会起身倒茶。这样一顿饭下来,我真是好累。
  
  婆婆窥破我心思,却又很体贴的不着痕迹的满足我的心意,这令我特别的感动,由此也开始重新打量这个纯朴的乡村女人。
  婆婆没有色泽鲜艳质地良好的衣服,没有使用过任何化妆品,没有用香皂洗过澡,没有在身上喷过香水,也没有上理发店修饰过她那有些花白显得干燥的头发。是吧,岁月的风尘早已把她打磨得忘了性别,忘了她除了是个母亲是个妻子,她还是个女人,一个有足够的理由把自己整理得很美丽的女人。只是不知道她对那些生活在富裕的环境中享受着华美的物质生活的女人有没有过羡慕。我记得每次我拿着小镜子在房间化妆时,她会很惊奇的在一旁观看,等我收拾整齐了,她就笑,并由衷的赞叹:"好看,好看"。有一次我要给她化妆,她竟然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在她眼中,兴许让她化妆就如同让男人生孩子一样滑稽而不可思议。
  
  我也买衣服给她,但她很少穿,舍不得让新衣服染上油烟味,加上不习惯"穿得像个新媳妇"(婆婆语录),所以一直小心翼翼的收藏在柜子里,公公曾悄悄告诉我,婆婆有时候会在晚上穿上新衣服要公公看,美滋滋的享受那么几分钟。作为纯粹的女人,她的观众永远只有公公一个人,而她享受到的纯粹的快乐可能并不逊于那些有着成千上百观众的明星们的快乐。
  
  也给婆婆买吃的,但她不是留着在亲戚朋友生日时送人,就是留着给她的外孙。有时候留的时间太久,以至于霉变,霉变得不是太严重就会洗干净了自个儿吃掉。实在没办法吃,扔掉了会心疼好多天。
  
  婆婆一直不肯进城里住,她害怕城市各种嘈杂的声音,害怕在迷宫一样的街道上迷失方向,也受不了左邻右舍关系的冷淡,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家家总是关门闭户?她更放心不下家里的鸡鸭,那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宝贵。第一次入住我的家,我结婚差不多两年了,当时她儿子出差,我们以需要她来给我作伴为由,才终于请动她。
  
  婆婆来家的第二天是星期一,因为要上班,我一早就买好了婆婆爱吃的菜,并教她如何使用厨房里的器具。到了中午,我终归不放心,下了班立即赶回家。
  婆婆已经在吃饭,桌上就摆了一个青菜,饭呢是前一天晚上剩下的。
  怎么鱼和肉都不做呢?我想我的口气里一定有些责备。
  听到我这话,她像犯了错似的,显得很不好意思。
  一个人吃没什么胃口,等晚上我们娘俩一起吃吧。
  我知道她节省,舍不得,心中有些难过。
  等我做好饭菜,她就拣肥肉吃。我看她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是油,想说"血脂太高少吃肥肉"的话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日子久了,我渐渐感觉出婆婆的压抑和紧张。婆婆有哮喘病,喜欢吐痰,在乡下早养成随地吐痰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不论是站在客厅还是待在卧室,想吐就吐了,及至吐完了才知道吐错了地方,立即神色慌张的拿拖把擦,我看她使劲的用拖把将那些浓痰在地板上铺开来再铺开来,和油漆地板的区别好像不太大,实在说不出的恶心。便忍不住抢过她的拖把,一遍遍反复的擦,直到地板光洁如新。这个时候,婆婆就站在阳台上发呆,她的背影看上去说不出的孤寂和落寞,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婆婆也不习惯换鞋,穿着一双拖鞋会由厨房到厕所再到卧室,弄得家里到处都湿漉漉油腻腻,特别的让我不爽。每天下了班,我用来打扫卫生的时间就成倍的增加。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婆婆跑厕所跑得特别的勤,但用过厕所,老是往了冲洗,有几次打开厕所门,难闻的气味让我毫不夸张的吐起来,婆婆不知道是因为厕所太脏的原因,反倒以为我怀上了,又是担心又是开心,乐颠颠的开始向我宣讲她的怀孕经验,那个时候,我冷着一张脸,一句话都不说,把所有的不满都合着水倒往厕所,婆婆便小声嘟囔:水也要钱的,年轻人就是不懂节俭。这种教训令我尤其的不快。婆婆喜欢做饭,做了几十年了,一点儿也没有厌倦的迹象,要说到爱岗敬业,婆婆在这点上的确堪称楷模。不过只要我在家,是决计不让她做的,倘若哪天中午我没回家,她自个儿做饭,晚餐时我就得很努力的清洗灶台。这无疑给我增加了很沉重的格外负担,婆婆也敏感的发现了我的疲惫和日甚一日的不耐,于是常常在有意无意中流露出她的愧疚感。她也一天比一天憔悴,安闲空洞了她的生活内容,同时也空洞了她的精神领域。
  对于婆婆来说,或许真应了那句话,没有遭不了的罪,却有享不了的福。
  
  我说,去公园走走吧。她不敢,怕回来找不着家。我说看看电视吧,她说听不明白,花花绿绿晃得人眼花头晕。我知道她想家了。在她自己家里,她一直是个总指挥,每天有一家人的饭菜要操心,有一群鸡鸭要安置,一不留神还要兼管乡亲们的家事,最惬意的是随时可以和老姐妹们张家长李家短的拉呱。在乡下,在那个山青水媚的地方,在那个她生活了几十年有着无法割舍的牵念的故土,她穿梭在屋前屋后屋里屋外,行走于三姑六婆家,每分钟都填得满满的,每分钟都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说话可以大着嗓门,走路能够无所顾忌。对她而言,那是多么精彩的生活,她强烈的感觉到了一种需要。
  离开了乡下那个家,婆婆就像离开了水的鱼。
  
  可是,她儿子没有回来,她也不好意思向我提起回家的事,我当然更不便主动提出。尽管这个时候,我的忍耐差不多已到达极限,我不知道这种情形继续下去,我会不会先自爆发。
  
  终天还是爆发了。就在她儿子要回来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她向汇报什么特大功劳似的告诉我,她把我先天换下来的毛衣洗了。
  我一听就呆了,冲到阳台上,取下毛衣,我的上帝,毛衣缩成了一小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第一次冲着婆婆发了火。
  你知不知道这是纯毛的,是不可以手工洗的,要干洗。懂不,是干洗!
  我……我不知道。干洗是如何洗?婆婆的声音有些发抖。
  干洗就是不直接用水洗,要拿到洗衣店用机器洗。我早就说过叫你别干什么事,好好待着就行了!
  我看你很累,想帮帮你。婆婆的声音充满了怯意和委屈。
  可是你只会帮倒忙哪。你知不知道这衣服上个月才买的,八百块哪!
  八百!与其说婆婆是惊叫,还不如说是惨叫。
  她的失态吓了我一跳。我抬头看见她的脸色惨白,才知道自己可能吓坏老人了。
  算了,您也累了,睡吧。我垂头丧气,捧着心爱的毛衣,欲哭无泪。
  这晚上我们睡得很早,家里的空气有些沉闷。联想到婆婆来家后我的心神疲惫,我又是憋屈又是窝火。兴许是太累了,不久我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我被小声的咳嗽声吵醒,并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婆婆的哮喘只怕又犯了。尽管很困,心中的怨气还没完全消,我还是起床,想看看婆婆有什么需要。
  
  轻轻打开门,只见婆婆正蹑手蹑脚的走进厕所,然后听见她咳嗽吐痰,接着有冲水的声音,一会就出来了,到了她的卧室前,小心的换鞋,便进了房间,整个动作轻而有序。我想还是不要打扰婆婆休息,明天上药店给她买点药吧。刚要关门,婆婆又出来了,换鞋,走往厕所,咳嗽,吐痰,冲水,出厕所,换鞋,进卧室。我以为她在梦游呢。可是看她如此反复了多次,才顿悟,原来婆婆是在练习吐痰和换鞋的习惯。我轻轻关了门,靠在门上,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可怜的婆婆!
  
  第二天做好早餐,婆婆还没醒,折腾了一个晚上,这会是真正的累了,我没叫醒她,就上班去了。因为开会,直到晚上七点才回家。其时先生已经回来,正黑着脸坐在客厅。
  这么晚才回,手机又打不通,妈呢?
  手机没电了。妈不在家吗?
  妈呢?他突然冲到我面前,声音凶狠狠的,震得我耳朵嗡嗡的响。
  我早上走的时候,妈好好的在家的。我的声音软弱无力,想到昨晚上的事,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恐慌。
  发生什么事了!你说你把我妈怎么样了!他扬起了拳头!他的眼中冒着火。
  我能把她怎么的?我每天都小心翼翼的侍候着!不知道是他的样子激怒了我,还是我需要用声音为自己壮胆,我也把声音提高了八度。
  他更加的逼近我,我感觉到了他浓浓的杀气。这时电话响了,我们同时扑过去,他把话筒抢到手中,是派出所打来的,原来婆婆逛街逛了一天,迷路了,身上又没钱买东西吃,晕倒在街上,现在才醒过来。她晕倒的地方,从我们家即使坐车也要半个多小时,从来不敢独自上街的老人怎么会走那么远呢?她想干什么?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婆婆和护士聊得正投机。
  她看见我,笑得脸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仿佛昨晚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烟雨,我终于找着了毛衣,你快看看是不是和你的那件一样?价钱是一样的。
  只这一句话,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能确定,这是婆婆这辈子花钱最奢侈的一次,对于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用的老人来说,这是怎样的牺牲?这种牺牲中渗透的是一种怎样圣洁的母爱?
  
  不久我的婚姻开始裂缝,口子越来越大。但我一直努力的瞒着婆婆。可能因为下乡的次数少起来,细心的婆婆还是有些觉察,更加的体贴关怀着我,常常托人给我捎来熏好的鸡鸭鱼肉,并把她的爱细细的缝进一双双鞋垫,于是我每双鞋子里都铺展着她对我的爱。而每到相聚,便会把所有空余时间用来和我聊天,她说得最多的便是她儿子小时候的事,说她儿子是如何的善良老实厚道,也希望我能够包容他儿子的粗心。说到动情处,会忍不住抹眼泪。我的心里酸酸的,我知道她想用她真诚纯朴的爱修补我们婚姻的缺口。面对着这位慈母,面对着她头上一天天多起来的白发,面对着她眼中一天天堆积起来的忧郁,我又怎能将"离婚"两字说出口?因此,我以婆婆同样的坚忍,维护着一个不再有爱的家,也维系着婆婆完整的快乐。直到她去世,我也没有破围城而出。
  
  弥离之际,婆婆已经说不出话来,却紧紧抓着我的手,无限依恋温柔的看着我,混浊的泪却无声的滑落,我知道那更是血,凝聚着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后的希翼和恳求。
  
  可是,我终于还是没办法守住对她的承诺,我不知道是我太自私还是现代的年轻人都过于注重自我张扬自我,因而缺乏一种牺牲精神和成全意识?
  在她离去两年后,我终于不再是她家的媳妇。
  我曾经的婆婆,我永远的母亲,不知您是否能够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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