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5日星期四

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 文/潘向黎

下雨了,今年的最后一场秋雨或者第一场冬雨。
  你不用担心,我不在雨里,我在美浓。温暖而干燥。
  咖啡在煮,挥霍着它一生中最浓烈的香气。胡先生一看见我,就开始给我磨咖啡豆、煮咖啡。我在这里出没太久了,已经不需要语言交流了。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有一天落魄了,身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偌大的上海无处可去,但是还可以来美浓。这就是做老客人的好处。
  据说贝多芬每天清晨数60粒咖啡豆放入碾磨机,磨碎,然后煮咖啡喝。不知道胡先生每次数不数咖啡豆?也许他是凭感觉判断咖啡豆的数量,凭他的经验,这应该和数咖啡豆的误差微乎其微。但是我坐在阁楼上的时候,总是倾向于想象他在楼下数着咖啡豆,而不是用一把金属勺子像食品店店员那样把咖啡豆们一下子铲出来。
  香气袅袅升起,一缕一缕,然后汇成了一片一片,绵密而有质感,把整个人包裹在其中,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那样不由分说地拥抱了你。香得这么浓烈,有时会让我奇怪地想起一个成语:义无反顾。咖啡香是义无反顾,但是在人却是亲极反疏,往往闻着这种香,心里安静,不悲不喜的。
  我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袋子,从里面抽出薄薄的一册《小王子》,开始读。每次总是这样,只要我能有45分钟以上的闲空,只要我能在一个相同的地方呆上45分钟,我就会拿出《小王子》,找到前一次结束的地方,接着往下读。
  我已经几乎会背诵了,但是每次合上书页之前,我还是用一枚浅蓝色的及时贴做个记号,下次好一下子就找到。这样我循环往复的读着它,一遍一遍。
  今天的运气不错,书里没有浅蓝色的及时贴的影子,那就是说,上次我正好读完了一遍。于是我把书翻到最前面的开头,不,翻到正文之前的献辞。
  献给莱昂·维尔特
  请孩子们允许我将此书献给一个大人。为此,我有一个正当的借口:这个大人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的第二个借口是:这个大人完全能够理解写给孩子们的书。我还有第三个借口:这个大人目前居住在饥寒交迫的法国。法国迫切需要安慰。如果所有这些借口还不足够的话,那么,我很想将此书献给这个大人曾经是过的那个孩子。所有大人都曾经是过孩子。(可是他们当中很少有人记得。)这样吧,我修改一下我的献辞:
  献给还是小男孩时的莱昂·维尔特
  这是我读过的最感人的献辞。多么直截了当,又多么回味无穷!多么纯真无邪,又多么充满了忧伤!天才的作家,从他的第一个字开始就和别人完全不同。
  有时候我也会想,你也许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在这里回想着、默默等待着的,其实也许是你曾经是过的那个人。现在的你完全可能是另一个人了。我知道这一点,但是这也无法改变什么。因为,用小狐狸的话说,我被你"驯化"了。
  我等你,如果你已经变了,就等你曾经是过的那个人。
  胡先生把咖啡端上来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他知道我不需要任何声音。他还是每次给我煮美浓咖啡,还是每两次只收一次的钱,他用的还是 240CC的大杯子,他上咖啡的手势还是英式的,就是杯子的耳朵在左边,喝的时候为了要用右手拿杯子要转杯子。如果是美式的,杯子的耳朵就在右边了。
  这是你教给我的。你懂得许多这样的事情,它们有多有趣就有多没用。但是难道在咖啡馆里也要谈论股票和房地产吗?
  咖啡人就是这样的,对窗外的功名利禄无动于衷,宁可在咖啡香里消磨时光,浪费聪明,放纵自己在远离现实的时空里发呆,在那个时刻,他们的躯壳在这里,但是他们的灵魂通过咖啡热气隐藏的一个秘密通道已经飞走了,飞到了许多遥远的小行星上面。
  成功人士也会来咖啡馆,但是他们不属于这里,只有咖啡人会和咖啡馆互相驯化,彼此成为不可缺少,独一无二的。
  还有另一种人,他们来咖啡馆真的是来喝咖啡的,他们着急的等着咖啡煮好端上来,甚至皱着眉头表示不耐烦,完全辜负了咖啡碾磨和煮沸或者滤泡时的香气。更不要说咖啡馆的环境、陈设、风格和历史了,那些丝毫不影响他们对咖啡本身的狂热。他们拼命往体内灌咖啡,他们只是在酗咖啡。他们活像是嗜药成瘾、需要按时服药的病人,他们如果是真正的咖啡人,那么咖啡人就像是一盆叶子发黄的蝴蝶兰一样让人担心。
  真正的咖啡人,是这样的人,他们喜欢咖啡,但那并不是他们在咖啡馆留连的原因。他们只有在咖啡馆才会感到一种自由:什么都可以不想,日常生活、烦恼、杂念都像旧外衣一样脱在了门外,他们成了自己生活的局外人;或者反之,什么都可以想,幻想从来没有这样贴近过现实,似乎只要他们想到了,离开咖啡馆之后就可以马上进行并且梦想成真,但是他们总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所以一直留在了咖啡馆。
  喝什么咖啡并不重要,不喝咖啡也可以,如果真心享受咖啡的香,就可以是一个真正的咖啡人。
  昨天,小瓯向我发出了他的结婚喜帖。我向他祝贺,但是无法装出喜气洋洋的样子。身边最后一个好朋友也要结婚了,这让我觉得寂寞。感到寂寞,也许这只是一种习惯的说法。我一直都是寂寞的,朋友结婚、生子这样的事情,只是剥落了寂寞上的油彩,让它显得赤裸裸,而且突兀。
  他临走的时候,开玩笑说,你送我什么礼物呢?
  我说:作为告别的礼物,请你喝杯咖啡吧。我们一起去了ENJOY。
  ENJOY是我和朋友见面的地方,就像美浓,自从你走后,是我一个人来的地方。
  我要了平常要的蝶豆,他要了一贯的蓝山。
  他看了看各自面前的咖啡,忽然说:"我们为什么都这么顽固?"
  我没有说什么,不但选咖啡是这样,感情方面也是。顽固,事实如此,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喝完咖啡,他说:"真不甘心啊,你至少明确拒绝我一次吧。"
  "胡说什么呀,你都要结婚了。"
  "只要你肯,婚礼可以马上取消。"他说。
  我没有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幻想。也没有想到他是这样无情的人。我觉得喜欢咖啡的人不会这样薄情和冷血。
  最后,他得到了他要的拒绝,然后我们分手了,彼此知道可能不会再见了。
  人和人的差别真的很大,像你说的——有如活人和死人。
  圣埃克苏佩里在第二章的开头就说:"因此,我独自一个人生活着,没有谁真能说上话。"这话说得多么伤心。
  没有谁真能说上话。通常总是这样的。
  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在一起,可以说所有的话,每一句都能被最迅速最准确的理解和接受。
  第一次到美浓,是为了避雨。真要谢谢那场阵雨,如果不是为了避雨,我大概永远不会走进这么旧的房子里。
  一个小小的店面,布置简单,勉强算得上整洁,五六张桌子,上面铺着红白小格子台布,老板是个五十上下的人,高个子,腰板挺直,理了一个短短的寸头,穿着一件长袖T恤,看上去很精神。
  以后的日子里,我将渐渐发现,整个店和他这个人都有一种属于过去的安然自得的气质。
  我出于礼貌要了一杯热可可,我不能喝咖啡。热可可很好,滚烫、浓郁、掺了恰到好处的朗姆酒。我喝着热可可,没有听见什么响动,你就从楼梯上下来了。
  你的出现使我大吃一惊,就像一道耀眼的午后阳光,寂静无声地照进来,顿时整个咖啡馆都亮了起来。一下子,我对这家咖啡馆的印象完全改变了,首先,它居然有楼上!第二,这里有你这样的客人。
  在到处都是人,视线像受惊的小鸟一样无处落下的城市里,不是轻易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的。
  一张脸,说不清是清秀还是俊美,反正是让人看了一眼一定会惊讶地再看一眼的那种。大概有1米75的身高吧,肩宽,看身材应该是经常运动的,但是肤色却是接近象牙的颜色。头发是修整过的,是很妥帖的自然,一丝一丝闪着朗润的光。一件樽领的暗绿色套衫,很好地勾画出你的颈部线条,对男人也许不应该用这样的词,但是我确实想到了:优美。
  我不是没有见过精心保养,打扮得体的男人,但是看到你,我立即知道他们的问题出在哪里了。质地太不一样了,他们不过是一块块鹅卵石,虽然经过长时间的冲刷浸泡会变得光滑,或者因为长出苔藓而有了可爱的绿意。但是,你是玉。
  没有看见你付钱,你向老板说了再见就走出了门,视线从我身上掠过,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雨里。你没有雨具,甚至没有外衣,但是你看上去对这样习以为常。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从梦中醒来的人那样,带着迟缓茫然和果断警醒的双重气质。
  你让我对楼上充满了好奇,但是不好意思马上搬到楼上去。
  第二次来美浓,我其实是为了到楼上看看。窄窄的木楼梯,还算好走,到了上面一看,应该不算二楼,而是一个阁楼,有一个老虎天窗,也有几张桌子,也铺着红白格子台布。
  午后带着落叶气息的阳光懒懒地照进来,看了就想伸个懒腰。我挑了离老虎天窗最近的那张坐下。这个阁楼让我想起小时候,外婆家,同学家的阁楼,玩办家家,闺中密友的私语,还有清苦的大学时代。后来我知道,我和你挑了同一张桌子,而且我坐了你平时坐的位置,就是靠墙面对楼梯,让老虎天窗的光线从左面照过来的那个位置。它看上去又舒服又安全,可以一直坐下去坐一生一世的样子。
  然后我们就真正相遇了。你手里的书,是法文版的《小王子》,你说一定要读这本书。
  我不懂法文,那时候中文版还没有出来,所以你就给我读,你流畅地用中文读着,好像不是在翻译,好像那上面根本不是法文的原文,而是中文一样。不,比这还要熟,好像那不是别人的作品,而是你自己费了多年心血写出来的一样。
  你每次只读两到三章,这让我急不可耐的盼望下一次在美浓的约会,和你的,和小王子的。
  你轻易地让我笑。当你读到——如果你对大人们说:"我看见了一座漂亮的房子,是用玫瑰色的砖砌成的,窗户上爬着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他们根本想象不出那座房子的模样。你必须对他们说:"我看见了一座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才会大叫:"多美的房子啊!"
  你的唇边是讽刺的笑,但是你很少笑出来,脸上荡漾着的往往只是笑的波纹。
  你用那么动听的声音读狐狸的话,好像那是从你最深的梦里浮现出来的语言。
  ……如果你驯化了我,我的生活就焕然一新了。我会从所有的脚步声中辨认出一种特殊的脚步声。我听到别人的脚步声就会逃到地下。你的脚步声却像音乐一样,把我从洞里召唤出来。你看哪!你看见那边的麦田了吗?我不吃面包。麦地对我来说没有用处。但是你有金色的头发。要是你驯化我,该有多么美好!麦子也是金色的,会让我想起你。我会热爱麦浪的声音……
  我忍不住问:"要怎么驯化呢?"
  你看了我一眼,继续读道——
  "必须非常耐心,"狐狸回答说。"你坐得离我远一点,就像那样,在草丛里。我从眼角看你,你什么也不说。语言是误解之源。不过,每过一天,你可以坐得再近一点……"
眼睛湿了,我只好低下头去喝已经凉了的咖啡。
  到了最后,小王子离去的时候,我哭了。长大之后,第一次哭得像一个小婴儿。
  黄昏在眼泪中过去,夜色降临美浓,胡先生上来给我们续了杯,又静静地端上来一盘曲奇饼,离开之前他才替我们开了灯。这样免得我的红眼睛暴露在灯光之下,我默默地感激他。
  整个晚上,阁楼上没有其他的人,谢天谢地。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沉浸在说不出的甜蜜和悲哀之中。
  当时我就应该知道,将来的某一天,你会让我流泪的。因为狐狸早就告诉我们了:你一旦被人驯化了,就要冒伤心落泪的危险。
  《小王子》成了我们的词典。
  有时候我说,今天一上班就遇到了一个正经人。你就会笑起来,用可笑的声调说:"我可是个正经人。我干什么都一丝不苟。"
  你说,狐狸实在是最可爱的朋友,它对感情的理解实在太有创造性了。然后你什么都不说,但是我能听见你心里在默念:"如果你把我驯化了,我们就彼此需要了。对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对你来说,我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我们都会在要咖啡的同时要一杯清水,清水上来的时候我们相视而笑,因为想到了小王子说的"水对心灵也有好处"。
  后来,我们开始约定时间一起到这里,因为狐狸说:"最好在同一个钟点来。比方说,如果你下午四点来,三点钟我就开始感到幸福了。越接近四点钟我就赶到离幸福越近。"
  这就是理由。
  美浓咖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的配方。据说是胡先生的祖传独家配方,这是在咖啡人之间流传的一个传说,我从来没有向胡先生证实过。有时来之前还想到要问的,来了就忘了;有时喝的时候忍不住要问,因为在阁楼上不想对下面大声说话,想等最后走的时候再问,真等到要走了就又忘了。
  相信胡先生不会保密,但是客人们似乎也知道,美浓的灵魂,并不是美浓咖啡。如果不是他亲手煮,知道了配方也没有用。他从小就受父亲的影响喝咖啡,长大了就开咖啡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咖啡馆,因为他喜欢咖啡。而且他也不能离开,因为只有他才能煮出真正的美浓咖啡。这样一杯完全手工制作的咖啡,它的成败,火候相差不能超过15秒钟。一些微妙的区别,如果不是他煮的咖啡,老顾客一口就能喝出来。咖啡人也是天生的,有的人天生与咖啡无缘,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应该天天熏咖啡香。
  我原来一直不能喝咖啡,只要喝一口,胃就会疼。所以我即使进了咖啡馆,我也只是要一杯红茶或者果汁,闻闻咖啡的香。但是第二次到美浓,我居然忘记了这一点,我要了一杯美浓咖啡,一边想着你的秘密,一边开始喝。美浓咖啡带着一种奇特的香味,让我想起读书的年代。
  等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已经把它喝光了。奇怪的是,我的胃没有疼,一点都没有。美浓咖啡和读书时代的回忆加上关于你的想象,治好了我的厌咖症。我又可以喝咖啡了。
  问起你的名字,你说:"我的本名不好听,我有个网名,叫雪深一尺。"
  我想起自己的网名叫"遍地绿荫",本来想告诉你,但是觉得这两个名字不属于一个季节,就没有说。
  我喜欢你的名字,自从我很小的时候看见过一次大雪,我们的城市已经很少下雪了,即使下也不会积起来。
  雪深一尺,想起来像一幅清冽的画,听起来像一句孩子气的祈祷。
  我问你的工作,你说你没有"工作"。我说那你靠什么为生?你说,你开一家小店,叫"纯手工",卖一些西藏、云南过来的日用品和手工艺品,生意并不好。你自己也做手工制品,皮包,皮袋,皮箱子……还有自己设计打磨的手镯手链。缺钱的时候就卖掉一些。
  你送给我的唯一礼物,是一个小口袋。我一手可以把它握住的大小。不知道是什么皮的,非常软,你把它染成了葡萄酒的颜色,上面绣着蓝色和银色的星星,收口的地方有一条小皮绳可以抽紧。里面装了七颗咖啡豆,深褐色的,闪着暗淡而饱满的微光,一面圆嘟嘟,一面扁平,上面还有一道深深的沟,使它们看上去格外有了表情,而且很生动。
  你告诉我,这是七颗产自苏门答腊岛的曼特宁豆,烘烤程度是深煎炒。但是在我眼里它们是七颗褐色的、不透明的宝石。
  那天我问你为什么送我礼物,因为那并不是我的生日或者节日。你说送礼物最合适的日子,就是一个人想送给另一个人礼物的时候。多么可爱的礼物,多么可爱的解释。
  如果我当时知道会和你分开,这么久都见不到,我应该更贪心向你要更多的好东西的。但是,如果见不到你,要那么多好东西又有什么用?
  但是我知道,我们和一般的人不一样,我们一开始就没有以后,或者说我们就是因为没有以后才能开始的。
  说到婚姻,你的态度像初夏早上的微风,清淡的掠过水面,毫不粘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是肯定不会结婚的。"
  为什么?我不好意思说:每个见到你的人都不会怀疑,你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是不是有女人伤过你?
  你呛了一口,大笑起来。"是不是很多男人喜欢用这个借口?"
  到底为什么呢?
  "如果我喜欢一个女人,我会想和她一起泡在咖啡馆里,一直泡下去。但是没有人会和自己的妻子泡咖啡馆的。
  我花了一个晚上才消化了你的话。我想反驳,但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其实我知道自己是幸福的,而且我相信我的幸福在这个城市里很稀有,我并没有更多的要求。但是,如果你不要这样明确无误的告诉我这些,让我有一点幻想一点虚荣,那就太完美了。
  但是我早就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完美是不存在的。
  接着,我又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第二条铁则:任何特殊的东西,都不会长久。
  要么庸常,要么短暂,我们别无选择。
  你说过要出国,但是没有说何时。突然有一天,你就消失了。
  你消失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比如9.11事件,比如阿富汗的战局,还有不断坠毁的客机,不断出事故的矿井,不断溅起无辜鲜血的恐怖事件。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论它们,我就像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些消息从各个方向撞过来,我起初还试图在被撞之后恢复平衡,现在已经晕头转向,干脆放弃挣扎了。
  但是还有一些变化是报纸和电视不会报道的,它们细小而重要,其中有一件我不能不告诉你:美浓要拆了。
  因为新的规划,铜仁路靠近南京路这一片老房子都要拆了。也许就在年底,也许就是明年初。
  我着急地问胡先生怎么办,他说:"反正我年纪也大了,不做就不做了。在这家店认识了这么多朋友,我已经满足了,店不开了不要紧,朋友们要喝咖啡到我家来喝就是了,我不收钱。"
  那怎么行啊?不但我,所有的老客人都这么说。大家喜欢美浓,胜过任何一处装饰讲究气派的咖啡馆。喜欢这里怀旧而安然的样子,喜欢这里远离都市势力的气氛,还有拿咖啡来交朋友而不是做生意的店老板。
  美浓和美浓的老客人,也是互相驯化了啊。
  大家都不同意美浓就这样关门,但是胡先生这个房子是租来的,这里拆了,他无法凭自己的力量再做下去的。你知道,这么多年,他在这里根本没有挣到什么钱。
  有一阵子,我们大家都有点发愁了。然后突然有了好消息,有一个客人,狂爱美浓咖啡,他说他愿意出钱买一处房子,提供给胡先生继续开美浓,不是租,是提供,因为他不收租金。
  然后,大家变成会员制,但是不收会员费,每人捐助一把椅子,那把椅子上写上捐的人的名字,每人限捐一把。
  我马上说:我第一个报名。
  当场的好几个客人都争着说:算我一个。还有我。还有我!
  胡先生还是不急不慢地说:这事还没有最后定,不着急不着急。
  自从你出国以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络。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也大概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磨咖啡豆的时候比煮的时候香,煮好了闻起来比喝起来香,真的喝了,第一口又比最后一口香,所以你,总是不愿意把一杯咖啡喝到最后一口。
  但是,你总是这样,你就不会寂寞吗?没有人可以说的寂寞,会不会像一杯浓浓的黑咖啡,苦得让人心都在抖?如果你说你就喜欢这种感觉,那么我不会反驳,但是也永远不会相信。
  你一定会回来的。某一天,你在异乡的咖啡馆一直坐到关门,你自己把椅子放到桌子上,环视了一下四周,倒退着走出去,然后直接去了机场。在异乡久了,你一定会梦见上海的咖啡馆,所以你一定会回来。
  你一下飞机,会直接来美浓——如果你不是太疲惫的话。
  如果你实在太疲倦了,你会先大睡一觉,睡得像死过去了一样。在异乡一个人是不可能这样睡的。睡醒之后,你会有片刻的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接下来做什么,然后你决定先到美浓,帮自己找回方位感和头绪。
  总之你一定会很快来美浓。对我们来说,这是这个城市区别于其他城市的地方,是这个城市里最不能割舍的地方。这一点我无比确信,就像确信只要天上下雪一定会落到地面一样。
  雪深一尺,现在你就在天上飘着,我安静地等着你落下来。
  你是一个活在自己内心的人。但是外界的变化有时会使那个内心受到震动。你肯定不会想到美浓会拆,那会不会让你一下子更加没有了方位感?就像从一个深深的梦中醒来,以为一睁开眼睛会看到最熟悉的景物,没想到眼前却是一幅根本没有见过、也不能想象的画面,会不会觉得掉进了梦中梦?
  这种危险确实存在,而且与日俱增。因为我不知道美浓什么时候被拆掉,就像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等你出现,可能美浓已经拆了。如果你来这里,就会看到一片狼藉的废墟。
  但是不要绝望,不要马上涌起凭吊的伤感,在残存的店墙上,有着搬迁告示,客人可以按上面的地址和地图找到新店。
  美浓小小的绿色招牌还在,你会看到,上面除了我们熟悉的店名,已经被一句话覆盖了。
  那是我用三菱牌大号油性签名笔写的,给你的留言。
  只有一句话,除了这句话,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什么。
  如果你看见了,你肯定会到新美浓来。
  一进门,你会看到胡先生一点都没有变,他会对你说好久不见,然后让你坐到一把椅子上。那把椅子是胡桃木配沙土色皮子,像你做的东西一样漂亮,而且,它宽大而舒服。
  胡先生会说:"这是你的椅子。"
  你不会惊奇,或者说来不及惊奇,因为你马上看见这把椅子的椅背上刻着"雪深一尺"。你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时,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名字,你可以看看对面的椅子。本来我除了做这些,更愿意保持长久的沉默,但是我担心,美浓拆得太早,或者你到得太迟,美浓旧址上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所以我只好把这些写下来,希望你看得到。
  我在旧美浓的墙上写的那句话是: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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