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之旅 朱鸿
可君是一个聪颖的学生,大约现在已经到了报考大学的年龄。他的父亲是作家,母亲是教师,都为我的朋友。我到他家去,可君总要从自己的小屋出来问候我一声,然后继续他的作业。几年之前,我和妻子,可君随着他的父亲与母亲,结伴作海南之行。原估计正月初一,火车上的人一定很少,岂不知人多如麻,不但站满了座位,而且挤满了厕所。
我忘了是在何处,不过总之,火车是过了长江,有一会儿,可君显得很是烦躁,皱着眉,跺着脚,翻着眼睛看他的父亲与母亲。几个大人热烈讨论着,显然忽略了他,否则他不会翻着眼睛提醒大人。当时可君只有12岁,接近害羞的青春期,又腼腆,又内向,白皙的脸面时时会浮现红晕。我向他父亲示意可君有事情,他父亲便问:"怎么了?"可君说:"上厕所。"遂领可君出去。回来之后,他父亲一脸严肃,而可君则一脸窘迫,一点儿也没有方便之后的舒展神情。他父亲说:"厕所都关着,让他在过道撒,他又撒不出来。"他父亲一抖情况,尽管可君未吭声,但他却显然有一点儿恼怒了。他母亲说:"可君跟我去,"遂带儿子出去。不过一会儿可君回来,仍是一脸窘迫,而且分明有一种承受折磨的痛感。他母亲忧虑地说:"他不好意思!"
我知道这样下去会置他以病的,也知道接近青春期的可君有一点儿心理障碍,这当然也证明他是一个自尊的孩子。不过这个孩子过分注意自己的行为所产生的影响了,他希望有完美的形象,只是他设计的形象堵塞了自己的排泄渠道。在那样的时候,他是需要帮助的,而且在那样的环境,唯我能给他以帮助。我的意思是,我能克服他当时的困难,也许还能给他一个为人的启示。于是我就摸摸他的头,让他跟我走。
我没有敲打厕所的门,那是徒劳的。我径直率可君来到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过道。这里也有人,在昏暗的光线之中,他们或蹲着,或站着,或斜靠着壁板吸烟,当然也有人从过道来来往往。不过我不能有一点儿迟疑,因为微小的犹豫都会继续限制可君生理机制的自由运动。我率他来到过道的窗下,让他和我并排站着,只是我稍稍朝前了半步,他向后落了半步。我坦然地解开皮带,随之听见可君焦急地拉下自己的皮带,接着传来了潺潺的水声。我松了一口气,也骄傲地系上皮带,并像凯旋的将军一样携可君回到座位。可君的父亲与母亲一见孩子轻松的样子,便知道问题解决了,何况大家讨论的事情似乎比上厕所的事情要高雅,从而继续着自己的讨论,并大有把导致可君非常窘迫的经历封存起来之意。生活在起了褶皱之后,要促使它恢复自己的宁贴,能够理解,如此而已。
但我却不能像一朵浪花消失一样忘了我的行为,恰恰相反,我一直分析自己在过道的越轨之举。我想,凡是看见我有那种行为的中国人,以其习性,虽然不在面前批评我,也不敢在面前批评我,不过他们有可能,甚至肯定会在背后骂我,鄙夷我,认为我糟糕,并以讹传讹,让偏见和谬种流行于世。不过只有我知道,我是依靠着一种以智慧为基础的勇气,依靠着天赋良知,才做出了越轨之举,而我的越轨之举则是为善之举,而且是我个性的显示。
依我的理解,人应该是活生生,气昂昂的,凡一切为善之举就要敢做敢当,甚至无法无天。但教化却像鸦片一样把人不知不觉喂得骨软筋疲,以至于人把观念当做礼服,想到舆论便患得患失,躲在规范之中缩头缩脑。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不过老子能怎样,美之为美,不但天下皆知,而且天下皆行,因为以美的标准为之大家高兴,自己受益,只是社会所号召的标准把人的个性消磨得仿佛一块小巧的鹅卵石,或风干的土豆蔓了。荣幸的是,我人到中年,尚未世故,还能狷介,并时有让道学家与点评派私议的非常之举。我以为,我的非常之举,是我一直在进行着的大德之旅,就是不违己心,不伪己行,不畏其谤,不流其俗,不讨其好,只服从良知的调遣。
不过在历史上,反潮流而破成见的人总是有的,他们的思想已经结晶为文化的遗产,而他们的所行所为则展现了一种个性魅力。孔子向争霸的诸侯推广仁和礼,司马迁为俘虏辩护,耶稣呼吁向虐待者和迫害者祈祷,圣·保罗背叛了犹太教而传播基督教,林肯给了奴隶以自由,甘地要以非暴力抵抗英国的殖民统治,弗洛伊德证明以色列民族的领袖摩西实际上是一个埃及人,拉宾提出以土地换和平。当然这些人也因为其举措而不得安生,有的甚至牺牲了自己。然而他们都完成了自己的大德之旅,并终于获得世人景仰。
在我的生活之中,一直有让周边人难以认同的行为,然而我错了吗?我 20岁那年,在一所医院疗养了三个月。这里有一个孩子,患败血症与心肌炎,难以治愈,即将死亡。凡是认识这个孩子的人,都赞叹他的聪明,更为他感到惋惜。这个孩子在去世之前,一直喊他的父亲,并流露着深切的相见之情。问题是,父亲与母亲早就离婚了,特别遗憾的是,父亲在一次车祸之后变成了植物人。为了不影响孩子的情绪,母亲隐瞒了真相,谎称父亲在新疆,工作忙碌,不能回家。临终之际,孩子执意要父亲,这使母亲十分为难。我想了一个办法,并征得了他母亲的同意,随之我以孩子父亲的名义,每天晚上七点,准时给那个孩子打电话,询问他,安慰他,以使他能够安息。这个孩子比我只小12岁,然而我固有的喉音,我成全一个愿望的冲动,都使我成熟得酷似一个父亲。我40岁那年,有一个老乡找我,苦恼地告诉我,他唯一的女儿爱上了一个中年男子,希望我劝她一下,不然她一生就毁了。老乡特别叮咛,他女儿喜欢我的书,应该会听从我的。我把他女儿约来了解情况,从而知道那个中年男子的妻子已经病逝,也知道她爱他,她根本不图他的财产及地位。在我确信他们是有情人之后,不但没有阻拦,而且婉转地给予了鼓励。
我做的都是小事,不过刘玄德有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并不惭愧。
我明白自己的越轨之举要遭人讥讽,受人贬斥,而且损害着我的清白。然而我不会退缩,也不会悔改。我为我自豪,我强烈地自信着和自爱着,因为在本质上我是为善的,而且个性是尊贵的,岁月将把个性之金越磨越亮,而舌尖之谣则会越传越碎。在这个世界上小人不给小人送葬,唯有高人给高人立碑,所以我会把大德之旅进行到底。
(汤明之摘自新浪博客,高兴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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