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5日星期四

鸽子 潘向黎

她眼看著越來越不好了。她是林家的三媳婦,几年前嫁過來的時候,雖說不上是個大美人,但是身子圓潤,臉色亮堂,早晨的牽牛花一樣飽滿新鮮。如今這朵牽牛花卻像經了毒日頭一樣徹底萎了,臉色灰黃,嘴唇卻是白的,被子底下好像躺著一張紙,不用看就知道整個人都瘦得枯了。年輕輕的,這個情形,誰見了都搖頭。她
的婆婆一半是著急一半是冤屈地見人就說:"要是能治好,別說花錢,就是把這個家敗光了我也甘愿。可是你看,去了那么多醫院,連是什么病都不知道!這不是老天和人作對是什么?"

听的人也只好陪著嘆息一番。婆婆說的是實話。自從今年春天,她就身上不好,起初也不怎么樣,就是吃不下飯,睡不安穩,不是她不想吃,嘴里整天是苦的,好不容易塞進去几口,又都石頭似的堵在胃里,到了晚上更加睡不安穩了。以為是鬧節气,混過去那几天就好了,后來看看不像又疑心是撞見了什么,也不敢聲張,家里事多,她自己還撐著天天照舊忙碌,但是后來,漸漸就撐不住了。頭發大把大把地掉,烏黑油亮、厚得累人的頭發變得稀薄,顏色也黃了,腳底下像踩了棉花,走來走去沒有根。有一次端了水去倒,■當一聲連人一起倒進了水池里。大家仔細一端詳她,天,這哪里還是一個年輕媳婦的模樣?黑色的眼圈,煞白的臉,要不是眼睛里含著淚還有一些活气,簡直就是一個女鬼么。

也怪她的男人,就是林家的小三,這個人前年离開家,說是要到外面闖蕩闖蕩,開頭說跟著老鄉打工,后來說人家賴他的工錢,他們要去追到外地去討,然后,從去年秋天開始就沒了音訊,也不知道工錢討到了沒有。打听了許多人,都說不知道他在哪里,漸漸地有人就開始傳說,說———唉,不吉祥的話不說也罷。她就是在那以后病了的。

雖說醫生說不清她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自己知道。她不但醒著知道,就是睡著了都知道。此刻她就在夢里,對著一個全身金光閃閃的人說:"求求你,讓我見見他!"她知道他是神,是唯一可以幫她的。那個金光閃閃的神威嚴地問:"你為什么要見他呢?你們今生的緣分已經完了。"按說她應該五雷轟頂,但是她好像也已經明白了,并不惊訝,也不哀求,只是說:"我就看他一眼,只要讓我看見他還活著!"神說:"見一面,你的病只會更重,你還是要見嗎?"她拼命點頭,因為愿望可以實現而努力忍住眼淚。神嘆了一口气,然后,她就看見了小三。他在异鄉的街頭,獨自低頭走著,拖著步子,很累很累的樣子,她想再看仔細些,小三已經走遠了,消失在暮色之中。又好像是暮色把他給吞掉了。

她就對那個神說,"求求你,讓我和他挨得近一些。""肌膚相接是不行的,靠得近一些倒沒什么不可以。只是你的病要更重些。"她拼命點頭。然后她就覺得自己渾身冰涼,而且堅硬起來,這時她看見小三朝自己走過來,然后坐在了自己身上。原來她已經變成了一塊大石頭,被放在露天公園的路邊。現在,隔著薄薄的衣服,她感到了小三身上的溫度,她終于相信,他還活著。他還活著。可為什么不回家,不回到她的身邊呢?有什么難處,都不能對她說嗎?難道她不是他最親的人嗎?他忘記了有誰在等他嗎?每一天,每一刻,她都在盼他回來,都覺得他馬上要回來了,又覺得他再也不會回來,這樣煎熬著,煎熬得眼里的一切都沒了顏色,嘴里的一切都沒了滋味,日子成了一片荒漠,沒有一點綠意。而他難道不知道他對她有多重要,難道不知道她是這樣的女人嗎?他知道,可是他居然這樣一去不回,連一句話都不給她,他怎么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哪?她怎么也不相信。這個狠心的,她剛想站起來質問,她猛然就惊醒了,掉到了自己的床上,小三已經不知去向。

她哭了。對著神,她什么都不說,就那樣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淌,好像她整個身体就是一個貯滿了淚水的容器,容器被磕破了,于是淚水傾瀉而出。這种哭法,是不讓哭就會死,哭完了天塌下來也不在乎了。只有女人才會這樣哭,因為只有女人才會這樣傷心。

神嘆了一口气。看著她。如果神也會覺得為難,那么這种時候就是了。因為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才是好的,對于永恒的秩序什么是好的神很清楚,但是對于這個女人,什么是好的,就很難說了。"你為什么要這樣?你不知道這樣對你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嗎?"她搖搖頭,不知道是說不知道,還是不想听,還是什么都不在乎。她只是繼續哭,只要這樣再哭上半個晚上,她的身体里就不會再有半點液体,不要說眼淚、鼻涕,就是血,就是唾液,都會流干的,她就會變成一個干干的軀殼,等明天的太陽照到上面就哢嚓哢嚓地四分五裂。她好像也明白這一點,正在向這個終點努力沖刺。神再嘆一口气,說:"好吧。你會見到他,他會好好看你。"

已經有了失望的經驗,這次她沒有輕易高興,而是說:"我想讓他抱抱我,一次,就一次。""他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在你臨死之前。"哭聲停止了,她抬頭望向神,眼睛突然有了光彩:"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神不回答她的明知故問,好像回答了這种荒謬的問題神也會顯得荒謬那樣,"但是你要听清楚,就一次,然后你就會死去。"她點頭:"我知道。"神說:"你知道死是什么嗎?""不知道。我什么時候可以見到他?""哪怕不是作為一個人?""隨便你把我變成什么,讓他抱抱我,求求你!""哪怕會死,就是再也不能活?"神不知道為什么,已經在向她解釋了,但是他知道這也是無謂的。果然,她點頭。

神嘆一口气,然后說:"好吧,閉上眼睛,等到再睜開,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正午的廣場上,陽光明亮而慷慨,有個衣衫不整、疲憊不堪的年輕人躺在一個長凳上,他閉著眼睛,但是沒有睡著。他睡不著,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饑餓像無數爪子在他胃里胡亂抓撓著,他覺得自己像個破口袋,所有的力气都漏光了。這時,他听見了鴿子的聲音,一群鴿子在他身邊咕咕咕咕地互相低語著。他仍然躺著,一動也不動,心里閃過一個念頭:鴿子,這是可以吃的東西!他在飯店的玻璃窗上對著"烤乳鴿"的菜名流過口水。他也明白這里的鴿子太老,大概肉都是柴的了,不過不管怎么樣,只要把它弄熟,只要能吃到嘴里,把肚子里那團燒灼的火給澆熄,就行了。

鴿子們似乎根本不知道要有戒心,放心地在他四周走來走去。其中有一只甚至飛到了他的胸口,他從來沒有這么近地打量過一只鴿子,鴿子長得真是精巧,而且它小小黑黑的眼睛也仔細地端詳著他,好像在看久別的親人,那种濕濕的光一直看到他心里去。他也端詳著它,若有所思。然后,他屏住呼吸,向它伸出手。他的動作絕不利索,好像要把它惊飛而不是要抓住它似的,但是它沒有飛,它就站在那里,讓他的手触到它的翎毛,手指插到翎毛里面,然后從一個溫柔的愛撫變成一個嚴肅的网,把它抓住了。

抓住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突然慌亂了,于是他把鴿子揣進了破舊的夾克里,從外面把雙臂緊緊抱住,抱死了。他怀里的鴿子,起初還轉動著頭,發出柔軟的呢喃聲,然后就沒有了聲息,像個滿足了所有心愿的人終于睡著了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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