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这是不必要的担心 殷军英
母亲的恐惧症终于还是没有消除,但是,这恐惧症的背后,可不正是爱心吗?或者,天下还有很多这样的父母,在担心中幸福地生活,可是谁能说,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呢?小黑巷子
初中时起,母亲就担心我走那条黑黑的小巷子。那是外婆家门前的胡同,有两三百米长,两边是两家单位的围墙,巷子左拐右拐,长长的,看不到头。
母亲的恐惧是因为一次我单独回去产生的。那天,和几个表姐在外婆那里玩儿,回去时天已经黑了,但是突然想起借表姐的东西没有还,于是又返回去,当从外婆那里得知表姐已经离去,就又赶到不远处的表姐家。
然后,在表姐家吃完饭,又磨磨蹭蹭地看了会儿电视才回家。
父亲长年不在家,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回去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邻居说母亲跑去找我了。
9点多,母亲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我刚刚接过电话,就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骂着骂着,她啪地挂断了电话。
10分钟后,母亲回到家里,突然一把抱住我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不知道,你姥姥家那个黑胡同有多深,那里面什么样的坏人没有啊,你怎么敢一个人回去。她的话莫名其妙的,让我觉得其实她没必要那么担心,不就是一个黑黑的小胡同吗?不就是一个人要从那里过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一点儿害怕呢?
但是自此之后,母亲坚决要求我不能在外婆家里待到天黑。外婆家里没电话,母亲就打电话到邻居那里去,于是,让好多表姐表妹好笑的是,每当夜色快降临时,母亲就打电话让我回去,以至于外婆也有意见。
这种现象断断续续,直到有一次,母亲与我同时在外婆家里吃饭时,外婆埋怨,每次你都是快到吃饭时把孩子喊回去,她正玩到兴头上,你都不能让她在这里吃饭?
母亲笑笑,说,妈,你不知道那个胡同多深。小婧每次回去晚了,我就会胡思乱想,会不会遇到了坏人,一个人会不会害怕,再吓出什么毛病来。
外婆更不满意,说,你这分明是借口。你小时候那个胡同就在那儿了,你那个时候多野啊,在外面和同学玩到天黑回家,你害怕它没有?你遇到过坏人没有?母亲便惭愧地笑,说,没有。那个时候我也不害怕,但是到了小婧,不知道怎么的,那些想象中的坏人一下子都出来了,我是真的害怕。
一个人的生活
去外地上大学的前10天,母亲就帮着我收拾东西。大到衣服用具,小到牙刷牙膏,甚至缝衣针都为我准备了一盒,装了满满两大箱。
到学校报到、安顿好,她领着我去外面吃饭,对我反复叮嘱,甚至连洗衣服时要注意扣子会拉了手这样的小事也说了几遍。
更好笑的事情还在后面。大学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是每隔几天,寝室里的电话就会在早上突然响起来,是母亲找我。接过电话,是她惊慌失措的声音,对我说,小婧,你还好吧。
我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说,好啊。那边她就笑了,说,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到你生病了,于是就打电话过来,人家说有时候梦真的是很灵验的。我便安慰她,妈,梦都是反的,你梦到我生病了,其实我的身体好好的呢。
她便很不好意思。没想到过几天,她又打电话过来,小婧,我梦到你和同学打篮球,蹦蹦跳跳的,怕这个梦做反了,你没什么问题吧。
当然没什么问题。我那个时候,竟然有些讨厌母亲的多事了。
寒假回家在外婆家里,吃完饭,大家聊天,舅舅问我,在学校里,有没有觉得比较新鲜?
我回答,是比较新鲜,妈妈每隔几天就打电话过来,总说她做梦了。
舅舅们哈哈大笑。舅妈告诉我,其实母亲是个最不迷信的人,但是就在我刚刚上学走的那几天,开始迷信起来。眼跳了,耳鸣了,什么都要往我身上联想,说我是不是在外面吃不惯,想家了,或是生病了,不小心受伤了,还说我过马路最不小心,不知道看往来的车辆。她其实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得很快活,但是此刻,我觉得眼睛有点湿润。
这其实是一件很安全的事
大学毕业,我回到了家乡工作。很快,找了男朋友,结婚。
没想到的是,结婚第一年便怀孕了。怀孕期间,母亲几乎把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从老是担心我会摔倒,到担心我会生病吃药对宝宝不好,总之,一切不好的事情,在她的想象里面都出现过一遍。老公笑着对我说,咱妈真是的,都不知道怀你的时候,她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母亲的这种恐惧,一直持续到我将要分娩的那几天。
她有一个同学,在市医院妇产科工作,提前几天,母亲就打电话过去请教,询问一些分娩时应该注意的问题。同学不厌其烦地告诉她种种现象,但她还是不放心,把问题问到细枝末节。
终于等到那一刻,我被推进产房的一瞬间,看到母亲焦急的眼神。生孩子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惧,推出产房时,我都不相信自己已经做了妈妈。
问母亲的同学,阿姨,我妈妈呢?她竟然笑了。你妈妈,在你被推进产房的那一刻差点把我的胳膊抓破,她说你从没生过孩子,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都想到了,都问到了,最后自己越想越害怕,跑去借钱了,说是要准备多多的钱,以防不测。她自己也不是没有生过孩子,也不知道这种害怕是从哪里来的?她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我笑,说,她就是这样,每天都会想象无数次的天灾人祸,每次都会被自己吓住,然后再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的同学也笑了,笑着笑着,对我说,小婧啊,你妈妈对你的好,你可要都记着。说这话时,她很严肃。
母亲过来的时候,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埋怨她,她满脸的笑,像一朵大菊花。嘴里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自己又不是没生过孩子,为什么还会这样担心呢?我问她,妈,那你生我的时候有没有害怕过?母亲回忆了一下,笑了,说那时候没什么害怕的,把你生出来时,我还不相信自己做了母亲。
原来母亲走过的路和我一模一样,但是她却为我的路而恐惧。可能,以后我的孩子,我也一样会这样担心。
这样想着,我就流泪了。
谁说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
原以为我生了孩子,真正开始了我们自己三口之家的生活,母亲的这种恐惧感会渐渐消失,没想到她的想象却更加严重了。她想象我们带不好孩子,想象我们在一起会不会吵架,想象我们两个都不会做家务。
老公说,干脆把妈接过来,咱们就在她眼皮底下生活,那样她就不担心了。
没想到她却不过来。
老公在一次吃饭时,开玩笑似的说,妈,你看你,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总是想象出来一件事情把自己吓坏,其实哪有那么多事,大家不都是好好的吗?
母亲笑了,说,小婧的爸爸不在身边,就我们两个在一起生活,我工作也忙,生怕有个什么事自己解决不了,一开始可能是你们说的,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可是后来,吓着吓着,也就吓成习惯了。
我于是知道,母亲的这种习惯,不会因为我们生活里波澜不惊的幸福而改变。
年末,母亲被查出卵巢上有个囊肿,医生说是小手术,做了就是了。母亲做手术那天,我开始担心,看着母亲被推进手术室,我的心开始恐慌,我抓着老公的手,心里种种想象翻来覆去。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是太好,虽然说是小手术,可毕竟是手术啊,动刀见血的,谁不怕?
老公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
手术很成功也很顺利,两个小时后,母亲从手术室里出来。四个小时后,母亲从麻药的药性里醒来,看到我,说,我没事,你们两个快回去吧,家里面还有孩子呢。我抱着母亲的肩,说没事的,你好好养着就行了,我装出平静的表情让她放心,心里却有波涛汹涌。
几天后,母亲出院,老公想起那天我的担心模样,还取笑我。我突然想问问母亲,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她害怕没有。
于是我就问了,母亲的回答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说,害怕,怎么不害怕,害怕你担心我,害怕万一有个什么的,谁来照顾你。你虽然结婚了,但是总像个孩子,不会照顾自己,更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
我抱着母亲的肩,觉得自己真是个孩子,起码那一刻,我哭得像一个孩子。母亲的恐惧症终于还是没有消除,但是,这恐惧症的背后,可不正是爱心吗?或者,天下还有很多这样的父母,在担心中幸福地生活,可是谁能说,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呢?
(乔蕊摘自《人生与伴侣》2007年3月下半月刊,刘展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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