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1日星期六

墓柳 王宗仁

  青藏高原上的许多地域被人称为无人区。其实这已经是一页揭过去的旧皇历了,早些年的无人区如今已经有了人。但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到目前为止,不少的无人区仍然没有树,一棵树也不生长。
  青藏公路通车50多年了,世世代代的高原人怀抱着春天和梦想,以柔情万种的爱心绿化戈壁,滋润雪原。即使在那些四季冰冷的石滩里,也会有绿色的生命尽情地穿行在春天的阳光里,丰满动人。高原人的思想长成了树,他们的双手开出了花。荒滩绿了,他们的脸颜却老了。
  在昆仑山下的格尔木,一个美丽的故事流传了几十年……
  那一年,"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将军从日月山下湟源县买了100棵杨柳树,栽在了当时还没有一棵树的格尔木。两大片,杨柳分栽。第二年,这些小苗大都落地生根,一场春风吹过,枝头的嫩芽就探头探脑地拱了出来。戈壁滩变得翠翠的绿,好像画家涂抹出一幅生动的水彩画。风吹的原野,回声寂静。树苗一天一个样地狂长着,给它喝一盆水它蹿一节个头,给它喂一把肥它也添一片幼叶。荒芜了千百年的土地一旦逮住苗儿就受活得巴不得让它一夜长成材!
  望着这些可心的树苗,将军乐得咧着嘴爽笑,他当下就给两片树林分别命名为"望柳庄"和"成荫树"。
  有人问:首长,这名字有啥讲究?他开怀一笑:望柳成荫嘛!
  好有雄心壮志,他要把整个戈壁滩都染绿!将军的笑声揉进了杨柳的躯体里,树又蹿高了一节。小苗,北风迎面吹来,是一种痛苦;迎着北风走去,是一种幸福。
  毕竟它们是成长中的弱苗,很难与高原恶劣的自然环境对峙。有时残雪睡在枝上,有时暴风睡在枝上。常年不息的飞沙把它们浸染得与沙地成为一色,人站在远处就难以瞅见其真面目。这样的事也难免不发生:它们索性就被那气势汹汹的飞沙盖住,淹没了。好在它们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劲,顶破沙土,又伸起腰杆。
  瀚海孤树,林中一木。
  有几棵柳树只绿了短暂的生命,像走累了的人,卧在了戈壁滩。它们死了,卷起的风叶还噙着太阳唇边的乌云。
  这似乎是预料中的事。但是人们还是难以接受。它们走时没有来得及留下遗言。
  有个不谙世事的小伙子从死去的枝上拧下柳笛,吹出了流行在军营里的那首歌《真是乐死人》。慕生忠发现了,狠批那小子一顿:你他娘的乐什么乐。都死人了,你还高兴得屁眼都颠出来了。不管你怎么乐,老子我是要哭的。
  他说的死人,是指那些死去的树。在戈壁滩,人和树的生命同样宝贵。
  之后,将军把三棵死去的柳树掂在手中,深情无限地看了好久,说:"它总是为咱格尔木人绿了一回,让我们这些饥渴的眼睛和心得到安慰。它是有功之臣,现在它死了,我们怎能不难受?不要把它随便扔在什么地方,应该埋在戈壁滩上,还要举行葬礼。"
  于是,戈壁滩上就出现了一个土丘,埋葬着三棵柳树。人们称之为柳树墓。
  给柳树举行葬礼完全是大家的自由行为。有十多个人围着土丘默默站立,一个个低着脑袋,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严肃。将军没有来,据说他站在窗口悄然地望着外面……
  戈壁滩上第一个醒来的人是寂寞的人;第一棵死去的树呢,高原人却没有遗忘它。
  人们仿佛不觉得这三棵柳树已经离开高原到了另一个世界。它们还活着,蓬勃生机地给格尔木增添着春色。有人不断地给那土丘上浇水。这些树也像人一样,躺在戈壁滩上会口干舌燥。浇点水,让它们滋润滋润。也有人把上好的肥料递给它们。水,温暖它受伤的心;肥,烤热它冻僵的脉搏。
  谁是浇水施肥人?慕生忠。
  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有心人唤醒了死去的柳树。这年夏天,土丘上冒出了一瓣嫩芽。那芽儿一天一个样,由小变大,由少变多,由低变高。
  啊,柳树!这是从埋葬着三棵树的坟墓上长出的柳,是一棵死而复生的柳,是将军用怜悯的心唤来的柳!
  后来,大家就把这棵柳树称为墓柳。
  经过了一次死亡的墓柳,活得更坚强也更潇洒了。铁青的叶子泛着刚气,粗糙的枝干储存着力量。大风刮来它不断腰,飞沙扑面它不后退,寒风猎猎它依然站立。死里逃生的战士最珍惜生命,也最显本色。它在用双倍的翠绿,减去荒原的痛苦。
  墓柳也像个战士。
  墓柳接受过无数路人投来的目光,这些目光多是赞许,也有不以为然的嘲讽。嘲讽什么?嘲它孤独?讽它清高?它对不以为然者亦不以为然。它继续着它的生命轨迹活着,藐视一切懦弱者地活着。
  时间年年月月地消失着。格尔木的树种得越来越多,成行,成片,成林。它们和墓柳连在了一起,浑然一体。现在人们早已分不清哪棵是墓柳了。但是,许多人都记得这里曾经有一个坟丘,坟丘上长着一棵柳树,柳树是一位将军用坚忍的爱心换来的……
  (汪新才摘自2007年3月9日《羊城晚报》,季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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