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2日星期一

人物篇 张晓风

我在餐厅看书,那一年我大三。
餐厅四周是树,树外是曲折的杜鹃杂生的山径,山径之上交错着纵横的夜星。
餐厅的一头是间空屋,堆着几张乒乓球桌,另一头是厨房,那里住着一个新来的厨
子。
我看完了书,收拾我的东西,忽然发现少了一本《古文观止》。我不好意思大叫,
只好一个一个地去问,大家全说没有看到,最后有一个女孩不太确定的说:"我看到厨
子捧着一本书,在乒乓球桌那里,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我生着气去找厨子,正好一眼就看到他拿着那本《古文观止》,我一言不发地走过
去。
半句吟哦嘎然而止,厨子慌张的站起来,他是一个典型的胖嘟嘟的厨子,胜上堆着
油腻的笑容。
黯淡的灯光下,一个有名字的小人物在读温馨的《古文观止》,浅碧色的丝带停在
"陋室铭"上,我真要责备他吗?
"是你的书吧?你不在,我就拿来看看,本来只想看一点的,看得太久了吧?"他
脸上挂着卑微的歉意,说的是一口难懂的福州腔,"是看得太久了,我太久没有看了。"
我要生气吗?那些古老、美好、掷地可作金石响的文章,只该放在一个中文系三年
级学生的书桌上吗?它不该哺育所有的不知名的山村中的人吗?能看到一张被油垢染黄
的脸灯下夜读是怎样美丽,我还能坚持书是我的吗?
"不忙,你要看就多看一下吧!"
他再三推开了,没有了书的双手在灯下显得异常空荡,他仍然温和地笑着,那种古
老的、寂寞的、安于现实生活的中国人的笑。
我忽然了解,从基本精神上看来,每一个中国人都是读书人。
我自此更爱中国书,它们曾被多少善良的中国人的眸光所景仰啊!他们曾在多少低
檐的屋角下薰染着耙上的土香啊!它们曾在多少凄寒的夜晚被中国式的平仄抑杨所吟哦
啊!
中国人因读中国书而深沉了,中国书因被中国人读而优美了。
有一次,从罗斯福路走过,那天天气很好,由于路拓宽了,竟意外地把某家人家的
一架紫气腾腾的九重葛弄到人行道上来了,九重葛未被算为"违章",我不知这该感谢
谁。总之,在一个不春不夏不秋不冬的日子,在高速公路旁黯淡而模糊的黄尘里,能看
到一树九重葛是一件愉快的事。
走了几步,又看到一张"阿瘦露担面在此巷内"的小招帖,红纸条已经被风雨吹成
淡红色——其实也许甚至连淡红色也不是了。我呆站了一会,竟觉得自己和阿瘦十分熟
悉。我想他必是一个窄肩削脸的小人物,一双长筷子,一把捞面的篓子,常常腾云驾雾
的站在面锅后面的水气里。
能带着自嘲的笑意叫自己"阿瘦"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世上有多少因为自己是秃子
而怕听人说"亮"的人。
连带地,也想起那些堂皇的市招,如"唐矮担担面"、"周胖子饺子馆"、"大声
公粥品"、"老头牛肉面"。
连带地又想起"王二麻子",想起"麻婆"。
中国是一个和悦的民族,王二麻子是,阿瘦也是。中国人是一个能够接受自己缺点
而又能正视它的人,由于一种高度的自尊和自信,他们能够坦然地照着自己的样子接受
自己。
一捆柴
有一年,一位在哈佛大学任教的医生到台湾南部极僻远的小城去行医,他医好了一
个穷苦的山地人,没有向他收一文钱。
那山地人回家,砍了一捆柴,走了三天的路,回到城里,把那一捆柴放在医生脚下。
可笑他不知道现代的生活里,已经几乎没有"烧柴"这个项目了,他的礼物和他的辛苦
成了白费。
但事实却不然,在爱里没有什么是徒劳的。那医生后来向人复述这故事的时候总是
说:
"在我行医的生涯中,从未收过这样贵重、昂价的礼物。"
一捆柴,只是一捆荒山中枯去的老枝,但由于感谢的至诚,使它成为记忆中不朽的
川富。
一条西裤
那年的夏令营真是难忘,尤其刺激的是男生的寝室被小偷光顾了。
小偷偷走了一些相机和手表,以及牧师的一条西裤。被偷的大男孩们虽然懊丧,却
不免有几分兴奋,这种兴奋也染给了牧师的小女儿,她逢人便高高兴兴的嚷道:"小偷
来啦!小偷偷了我爸爸的西装裤啦!"
牧师是一个极淡泊的人,失去一条西裤并不会使他质朴的衣着更见寒酸一一正如多
一条西裤也不致使他华丽一样。
那天,他悄悄地把他的小女儿叫到面前,严厉地说:
"你不要乱讲,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小偷,这两个字多么难听。"
"是小偷,是小偷偷去的!"
"不是,不是小偷——是一个人,只是他比我更需要那条裤子而已。"
我永不能忘记我当时所受的震惊,一个矮小文弱的人,却有着那样光辉而矗然的心
灵!盗贼永不能在他的国度里生存——因为藉着爱心的馈赠,他已消灭了他们。
一柄伞
微雨的车站上,为了贪看一本心爱的书,我竟腾不出手来撑伞,雨点打在书页上,
有如一行行娟秀的眉批和笺注。
忽然,左边的一个女孩带着她的伞靠近来,说:
"我们一起打,好吗?"
我一时竟木讷地说:
"不,不用了,我有伞的,雨不大,我……"
忽然,我感到懊悔,我怎可对一个高贵的女孩如此说话?也许她也和我一样,是一
个羞怯而不惯于和陌生人讲话的人,也许她也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来和我说话的,而我
竟给她那样的回答。
我将脸低下去,不敢看她是否有失望的表情。
每当雨季,满街的伞盛放如朵朵湿菌,有哪一朵愿意让我共同寄身?而唯一的这片
庇护我竞拒绝,我何其愚鲁!
整个雨季,我仍常站在冷雨的街头等车,仍然常常带了伞而腾不出手来打伞,但那
温厚的声音何在?那安妥有如故居屋檐的那柄伞何在?
一个声音
丈夫带学生到合欢山去的那夜,家里异样的凄冷。寒流将夜色凝冻了,寂然如一块
黯黑的寒玉。
对着窗外古典的夜,小室中只有我翻书的声音,从陶渊明到杜子美,从姜白石到马
东篱,只不过是簌簌然的几声册页的响声罢了。
长夜未央,我忽然渴望有一点什么声音,不是古人的声音,也不是黑巷中卖馄饨的
梆声,而是更切近的声音。
但这样的夜里,我到何处去寻找这样的声音呢?
腕表已停,时间似乎也休止了,望着床头小几上那具茶色的电话,我想起"一一七"。
"下面音响一点四十七分十秒……下面音响一点四十七二十秒……"
我倚枕而卧,满床零落的书香中,我久久不能放下听筒,那样简单的报时的声音,
竟使我那样激动!
其实,有时清早赶去上课,也常在匆忙中拔个电话对对时间,那时候从来没有发现
这声音如此亲切如此动听。
在电话线的另一端是怎样的一位女孩?虽然经过冷冷的录音带,仍能听出她是一个
极温柔极有耐心的女孩,当她从事这项枯燥的工作之际,她可曾想到她的声音会在某一
个寒冷的冬夜里,成为另一个女子耳中最美的音乐?
曾经那么厌恶人群的声音,曾经那么向往着索居的清静,但此刻却为一个在午夜殷
勤报时的声音所动,才感到同样生而为人,而又同文同种是怎样可贵的缘份。
宇宙的钟漏上刻度无限,但我却独爱这个时辰——由一个陌生人口中所报出的人间
的时分。

尊重的力量 张丽钧

    请允许我做一面镜子,映出你的模样。◎ 张丽钧
前不久,我和三位校长应邀到英国伦敦某中学交流访问。
到校那天,当我们走进校长室时,体型微胖的女校长正和一个男生谈话。见我们进来,她热情地和我们打了招呼,然后就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个男生身上。工作人员低声对我们道了声歉,将我们带离了校长室。没走出几步,校长就追了出来,说:"走,我们一起去参观校园。"那个男生就跟在她身后,谦恭地低着头。校长说:"介绍一下,这是爱德华,今天他被'罚'充当我们参观校园的临时讲解员。"我纳闷地问:"为什么说是被罚?"女校长笑了,回头对爱德华说:"你自己告诉中国客人吧。"爱德华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低年级一个男孩打架了,我打伤了他。"
爱德华不是一个好的讲解员,他只会指着一间间教室说哪里是实验室,哪里是舞蹈教室……总是他先开个头,校长再作详细介绍,弄得爱德华十分难为情。
快到体育馆门口时,校长停下来对爱德华说:"你去给客人讲讲那里的陈列品吧。"校长说完冲我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停下脚步,跟正在打扫的工作人员闲聊起来,爱德华突然兴奋不已,他跑过去,指着门口架子上的陈列品,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们哪个奖杯是哪次比赛得来的,哪件球衣是哪个校友在哪场大赛中穿过的……我们问他:"你怎么对这些信息掌握得如此准确?"他得意地一笑说:"我是学校橄榄球队的。你们看我领带上绣的这个图案,就是球队的标志。"
不一会儿,天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校长急于将我们带回办公楼,但是,爱德华突然小声向校长提议说:"再让他们去看看琼斯的椅子吧。"校长眼睛一亮,赞赏地点点头。爱德华于是带我们来到了小喷泉旁边的"琼斯的椅子"前,他说:"五年前,琼斯在这所学校读8年级。有一天,他在上学的路上被一辆汽车撞死了……为了纪念他,同时也为了提醒人们珍爱生命,学校在这里安放了这把椅子。"校长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爱德华,突然开口对他说:"汽车没有眼睛,也没有理智,所以,它对琼斯犯下了那样的罪过。而我们不是汽车,我们有眼睛,有理智,应该懂得爱和尊重,懂得保护弱小者和无辜者——你觉得呢?"爱德华使劲地点头,羞愧和自责使他的双颊绯红了。
就在那一刻,我深切地体会到了尊重的力量,越是知道一个人错了,越要给予他足够的尊重,让犯错的心在一份高贵的赐予面前手足无措。

   (摘自《格言》2007.3下)

遇见 张晓风

一个久晦后的五月清晨,四岁的小女儿忽然尖叫起来。
"妈妈!妈妈!快点来呀!"
我从床上跳起,直奔她的卧室,她己坐起身来,一语不发地望着我,脸上浮起一层
神秘诡异的笑容。
"什么事?"
她不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
她用一只肥匀的有着小肉窝的小手,指着窗外,而窗外什么也没有,除了另一座公
寓的灰壁。
"到底什么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后悄悄地透露一个字。
"天!"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果真看到那片蓝过千古而仍然年轻的蓝天,一尘不染令人惊
呼的蓝天,一个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认识却在此刻仍然不觉吓了一跳的蓝天,我也一
时愣住了。
于是,我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一起看那神迹似的晴空,平常是一个聒噪的
小女孩,那天竟也像被震慑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诚的沉默。透过惊讶和几乎不能置信的
喜悦,她遇见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发,响亮的天蓝从那一端出发,在那个美丽
的五月清晨,它们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圣,我握着她的小手,感觉到她不再只是
从笔划结构上认识"天",她正在惊讶赞叹中体认了那份宽阔、那份坦荡、那份深邃—
—她面对面地遇见了蓝天,她长大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
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像棉花似
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仍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偶然风起所带来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暗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
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像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
天漫地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靠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条测
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
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
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馀,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树,
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常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种
子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长成,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
心之峡谷里,蔚然成荫,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

不能被增加的人 (台湾)张晓风

我很惊讶——原来到最后我连一件礼物都不曾预备。我早就接到她"发愿"的邀请
信,当时只觉得要买一件礼物并不是难事。可是,明天,她就要发愿了,我仍然还没找
到一件合适的礼物。
初识她是在淡水的一座山头上,古朴的修道院里,青绿的葡萄串尚未熟,四窗的花
香里低放着一只巨大的、铜质的十字架,她的白衣服烧灼着异样的白。
她就要正式发愿了,我该送她一件礼物,她们对我那么好,从那么遥远的山上,为
我送来自烘的热蛋糕,自制的大蜡烛。但我却找不到一件可送给她的礼物——在她的发
愿之日,在她立志以贫穷、服役为终生目标的日子。
如果我送她一点小摆设,她该放在哪里呢?如果我送她一篮花,那易凋的繁花怎能
切合她永恒的誓愿——而且我怀疑她会责备我说:"为什么不用它去周济穷人呢?"
我能送她唇膏吗?当她亲吻小孤儿的时候,她早已有最美丽的红唇。我能送她胭脂
吗?她奔波于山径去服役人的时候,她已有最动人的朱颊。我能送她衣料吗?神圣的白
袍已将她嫁给理想,世间还有什么花色的衣料足以妆点她?有什么臂钏足以辉煌她操作
的手臂?有什么项链可以辉映她垂向卑微者的头顶?有什么耳环配悬在那倾听他人忧烦
的耳朵?有什么别针可以点缀那忧世的心胸?有什么戒指可以戴上那为人合掌祈祷的手
指。
世间这么大,市场这样喧腾,而我却买不到一个可以送给她的礼物。
我打算这一件礼物给一位国外的牧师的时候。同样的困难又产生了。我才忽然发现,
这世界上原来有一种人,你简直无法用任何东西来增加他,他自己已是一个完美的宇宙。
也许我可以学别人一样,把猪肉干、牛肉干之类的东西当成土产送给他。但我知道
给一个忙碌的,席不暇暖的人,他不可能有时间坐下来嚼零食。
所有的食物似乎都不在他的心上,他的零食不是被忘了,就是分给别人去吃了。
如果我送他一件衬衫或领带夹和袖扣之类的东西,他也不会记得妆扮自己的。他的
一副眼镜架已经用了十年了,松得滑在鼻翼上,他仍然不肯换,只说:"何必呢?都成
了老朋友了,已经有了感情了!"
送给他一些小东西放在壁炉架上吗?他选择做牧师的那一天已经告别了沙发椅——
而且他也没有壁炉。送他一点奢侈品吗?他的教区住着一些最贫穷的工人,他在他们中
间只过着最简朴的日子。任何生活里牵牵绊绊的小物件对他而言都未必有意义,他是一
个经常忘记自己的人——他必须别人的反复提醒才会猛然自己这个人的存在,他自己是
不在他照顾的范围之内的。
也许,我可以送他一本书,但对一个已经拥抱了这世界的人还有什么书可以增加他
的智慧,还有什么知识可以提高他的价值。
原来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你简直无法用任何东西来增加他,他自己己是一个完美的
宇宙。

咏物篇 张晓风


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
别的树总有花、或者果实,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
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
别的树适于插花或装饰,只有柳,适于霸陵的折柳送别。
柳差不多已经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都没有——除了美。
柳树不是匠人的树,这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柳是愈来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
会神经紧张的屏息凝视——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柳。我怕我有一天读到白居易的"何处
未春先有思,柳无力魏王提",或是韦庄的"睛烟漠漠柳毵毵"竟必须去翻字典。
柳树从来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没用的,
怎么的注释才使我们了解苏堤的柳,在江甫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风,隋堤的柳怎样茂美如
堆烟砌玉的重重帘幕。
柳丝条子惯于伸入水中,去纠缠水中安静的云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
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条上暗藏着无数叫做"青眼"的叶蕾,那些眼随兴一张,便喷出几脉绿叶,
不几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开了。有人怀疑彩虹的根脚下有宝石,我却总怀疑柳树
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树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纯净的碧绿呢?
木棉花
所有开花的树看来该是女性的,只有木棉花是男性的。
木棉树又干又皱,不知为什么,它竟结出那么雷白柔软的木棉,并且以一种不可思
议的优美风度,缓缓地自枝头飘落。
木棉花大得骇人,是一种耀眼的橘的红色,开的时候连一片叶子的衬托都不要,像
一碗红曲酒,斟在粗陶碗里,火烈烈地,有一种不讲理的的架势,却很美。
树枝也许是干得狠了,根根都麻绉着,像一只曲张的手——肱是干的,臂是干的,
连手肘手腕手指头和手指甲都是干的——向天空讨求着什么,撕抓些什么。而干到极点
时,树枚爆开了,木棉花几乎就像是从干裂的伤口里吐出来的火焰。
木棉花常常长得极高,那年在广州初见木棉树,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年纪特别小,
总觉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的一种树了,广东人叫它英雄树。初夏的公园里,我们疲于奔命
地去接拾那些新落的木棉,也许几丈高的树对我们是太高了些,竟觉得每团木棉都是晴
空上折翼的云。
木棉落后,木棉树的叶子便逐日浓密起来,木棉树终于变行平凡了,大家也都安下
一颗心,至少在明春以前,在绿叶的掩覆下,它不会再暴露那种让人焦灼的奇异的美了。
流苏与《诗经》
三月里的一个早晨,我到台大去听演讲,讲的是"词与画"。
听完演讲,我穿过满屋子的"权威",匆匆走出,惊讶于十一点的阳光柔美得那样
无缺无憾——但也许完美也是一种缺憾,竟至让人忧愁起来。
而方才幻灯片上的山水忽然之间都遥远了,那些绢,那些画纸的颜色都黯淡如一盒
久置的香。只有眼前的景致那样真切地逼来,直把我逼到一棵开满小白花的树前,一个
植物系的女孩子走过,对我说:"这花,叫流苏。"
那花极纤细,连香气也是纤细的,风一过,地上就添上一层纤纤细细的白,但不知
怎的,树上的花却也不见少。对一切单薄柔弱的美我都心疼着,总担心他们在下一秒钟
就不存在了,匆忙的校园里,谁肯为那些粉簌簌的小花驻足呢?
我不太喜欢"流苏"空虚名字,听来仿佛那些都是垂挂着的,其实那些花全向上开
着,每一朵都开成轻扬上举的十字形——我喜欢十字花科的花,那样简单地交叉的四个
瓣,每一瓣之间都是最规矩的九十度,有一种古朴诚恳的美——像一部四言的《诗经》。
如果要我给那棵花树取一个名字,我就要叫它诗经,它有一树美丽的四言。
栀子花
有一天中午,坐在公路局的车上,忽然听到假警报,车子立刻调转方向,往一条不
知我的路上疏散去了。
一刹间,仿佛真有一种战争的幻影的蓝得离奇的天空下涌现——当然,大家都确知
自己是安全的,因而也就更有心情幻想自己的灾难之旅。
由于是春天,好像不知不觉间就有一种流浪的意味。季节正如大多数的文学家一样,
第一季照例总是华美的浪漫主义,这突起的防空演习简直有点郊游趣味,不经任何人同
意就自作主张而安排下一次郊游。
车子走到一个奇异的角落,忽然停了下来,大家下了车,没有野餐的纸盒,大家只
好咀嚼山水,天光仍蓝着,蓝得每一种东西都分外透明起来。车停处有一家低檐的人家,
在篱边种了好几棵复瓣的栀子花,那种柔和的白色是大桶的牛奶里勾上那么一点子蜜。
在阳光的烤炙中凿出一条香味的河。
如果花香也有颜色,玫瑰花香所掘成的河川该是红色的,栀子花的花香所掘的河川
该是白色的,但白色的有时候比红色更强烈、更震人。
也许由于这世界上有单瓣的栀子花,复瓣的栀子花就显得比一般的复瓣花更复瓣。
像是许多叠的浪花,扑在一起,纠住了扯不开,结成一攒花——这就是栀子花的神话吧!
假的解除警报不久就拉响了,大家都上了车,车子循着该走的正路把各人送入该过
的正常生活中去了,而那一树栀子花复瓣的白和复瓣的香都留在不知名的篱落间,径自
白着香着。
花拆
花蕾是蛹,是一种未经展示未经破茧的浓缩的美。花蕾是正月的灯谜,未猜中前可
以有一千个谜底。花蕾是胎儿,似乎浑淹无知,却有时喜欢用强烈的胎动来证实自己。
花的美在于它的无中生有,在于它的穷通变化。有时,一夜之间,花拆了,有时,
半个上午,花胖了,花的美不全在色、香,在于那份不可思议。我喜欢慎重其事地坐着
昙花开放,其实昙花并不是太好看的一种花,它的美在于它的仙人掌的身世的给人的沙
漠联想,以及它猝然而逝所带给人的悼念,但昙花的拆放却是一种扎实的美,像一则爱
情故事,美在过程,而不在结局。有一种月黄色的大昙花,叫"一夜皇后"的,每颤开
一分,便震出卟然一声,像绣花绷子拉紧后绣针刺入的声音,所有细致的蕊丝,顿时也
就跟着一震,那景象常令人不敢久视——看久了不由得要相信花精花魄的说法。
我常在花开满前离去,花拆一停止,死亡就开始。
有一天,当我年老,无法看花拆,则我愿以一堆小小的春桑枕为收报机,听百草千
花所打的电讯,知道每一夜花拆的音乐。
春之针缕
春天的衫子有许多美丽的花为锦绣,有许多奇异的香气为熏炉,但真正缝纫春天的,
仍是那一针一缕最质朴的棉线——
初生的禾田,经冬的麦子,无处不生的草,无时不吹风的,风中偶起的鹭鸶,鹭鸶
足下恣意黄着的菜花,菜花丛中扑朔迷离的黄蝶。
跟人一样,有的花是有名的,有价的,有谱可查的,但有的没有,那些没有品秩的
花却纺织了真正的春天。赏春的人常去看盛名的花,但真正的行家却宁可细察春衫的针
缕。
乍酱草常是以一种倾销的姿态推出那些小小的紫晶酒钟,但从来不粗制滥造。有一
种菲薄的小黄花凛凛然的开着,到晚春时也加入抛散白絮的行列,很负责地制造暮春时
节该有的凄迷。还有一种小草毒的花,白得几乎像梨花——让人不由得心时矛盾起来,
因为不知道该祈祷留它为一朵小白花,或化它为一盏红草莓。小草莓包括多少神迹啊。
如何棕黑色的泥土竟长出灰褐色的枝子,如何灰褐色的枝子会溢出深绿色的叶子,如何
深绿色的叶间会沁出珠白的花朵,又如何珠白的花朵己锤炼为一块碧涩的祖母绿,而那
颗祖母绿又如何终于兑换成浑圆甜蜜的红宝石。
春天拥有许多不知名的树,不知名的花草,春天在不知名的针楼中完成无以名之的
美丽。
"有一次,收到了一张非常美丽的小卡片,我把它悬挂在书桌前的壁上,整整看了
一年,后来叹了一口气,把它收起来,夹入一本心爱的书里,深深感怀一种关怀是无限
的,一种期许的永恒就像一千九百多年前的一位拿撒勒人。以那样特异的眼光看世界,
世界就不再一样了,永远不一样了。一粒种子下地,大地是该战栗的,也许青葱就将永
远覆盖着它了,我怎么表达我所感受的那一份震颤呢?愿在他里同住!愿你永远是他所
选取的!"
如果我当时吝惜一句感谢的话,就会损失了一个多么美丽的故事!

我有 张晓风

那一下午回家,心里好不如意,坐在窗前,禁不住地怜悯起自己来。
窗棂间爬着一溜紫藤,隔春青纱和我对坐着,在微凉的秋风里和我互诉哀愁。
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总得不到你所渴望的公平。你努力了,可是并不成功,因为掌
握你成功的是别人,而不是你自己。我也许并不希罕那份成功,可是,心里总不免有一
份受愚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你站在糖食店的门口的,那里有一份抽奖的牌子,你的
眼睛望着那最大最漂亮的奖品,可是你总抽不着,你袋子里的镍市空了,可是那份希望
仍然高高的悬着。直到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事实上根本没有那份奖品,那些藏在一排
红纸后面的签全是些空白的或者是近于空白的小奖。
那串紫藤这些日子以来美得有些神奇,秋天里的花就是这样的,不但美丽,而且有
那一份凄凄艳艳的韵味。风一过的时候,醉红乱旋,把怜人的红意都荡到隔窗的小室中
来了。
唉,这样美丽的下午,把一腔怨烦衬得更不协调了。可恨的还不止是那些事情的本
身,更有被那些事扰乱得不再安宁的心。
翠生生的叶子簌簌作响,如同檐前的铜铃,悬着整个风季的音乐。这音乐和蓝天是
协调的,和那一滴滴晶莹的红也是协调的——只是和我受愚的心不协调。
其实我们已经受愚多次了,而这么多次,竟没有能改变我们的心,我们仍然对人抱
孩子式的信任,仍然固执地期望着良善,仍然宁可被人负,而不负人,所以,我们仍然
容易受伤。
我们的心敞开,为要迎一只远方的青鸟,可是扑进来的总是蝙蝠,而我们不肯关上
它,我们仍然期待着青鸟。
我站起身,眼前的绿烟红雾缭绕着。使我有着微微眩昏的感觉,遮不住的晚霞破墙
而来,把我罩在大教堂的彩色玻璃下,我在那光辉中立着,洒金的份量很沉重的压着我。
"这些都是你的,孩子,这一切。"
一个遥远而又清晰的声音穿过脆薄的叶子传来,很柔如,很有力,很使我震惊。
"我的?"
"我的,我给了你很久了"
"晤,"我说,"你不知道。"
"我晓得,"他说,声音里流溢着悲悯,"你太忙。"
我哭了,虽然没有责备。
等我抬起头的时候,那声音便悄悄隐去了,只有柔和的晚风久久不肯散去。我疲倦
地坐下去,疲于一个下午的怨怨。
我真是很愚蠢的——比我所想象的更愚蠢,其实我一直是这么富有的,我竟然茫无
所知,我老是计较着,老是不够洒脱。
有微小的钥匙转动的声音,是他回来了。他总是想偷偷地走进来,让我有一个小小
的惊喜,可是他办不到,他的步子又重又实,他就是这样的。
现在他是站在我的背后了,那熟悉的皮夹克的气息四面袭来,把我沉在很幸福的孩
童时期的梦幻里。
"不值得的。"他说,"为那些事失望是太廉价了。"
"我晓得,"我玩着一裙阳光喷射的洒金点子,"其实也没有什么。"
人只有两种,幸福的和不幸福的,幸福的人不能因不幸的事变成不幸福,不幸福的
人也不能因幸运的事变成幸福。"
他的目光俯视着,那里面重复地写着一行最美丽的字眼,我立刻再一次知道我是属
于哪一类了。
"你一定不晓得的,"我怯怯地说,"我今天才发现,我有好多东西。"
"真的那么多吗?"
"真的,以前我总觉得那些东西是上苍赐予全人类的,但今天你知道,那是我的,
我一个的。"
"你好富有。"
"是的,很富有,我的财产好殷实,我告诉你我真的相信,如果今天黄昏时宇宙间
只有我一个人,那些晚霞仍然会排铺在天上的,那些花儿仍然会开成一片红色的银河系
的。"
忽然我发现那些柔柔的须茎开始在风中探索,多么细弱的挣扎,那些卷卷的绿意随
风上下,一种撼人的生命律动。从窗棂间望出去,晚霞的颜色全被这些纤纤约约的小触
须给抖乱了,乱得很鲜活。
生命是一种探险,不是吗?那些柔弱的小茎能在风里成长,我又何必在意长长的风
季?
忽然,我再也想不起刚才忧愁的真正原因了。我为自己的的庸俗愕然了好一会。
有一堆温柔的火焰从他双眼中升起。我们渐冷的暮色里互望着。
"你还有我,不要忘记。"他的声音有如冬夜的音乐,把人圈在一团遥远的烛光里。
我有着的,这一切我一直有着的,我怎么会忽略呢?那些在秋风犹为我绿着的紫藤,
那些虽然远在天边还向我灿然的红霞,以及那些在一凝注间的爱情,我还能要求些什么
呢?
那些叶片在风里翻着浅绿的浪,如同一列编磬,敲很古敲出很古典音色。我忽然听
出,这是最美的一次演奏,在整个长长的秋季里。

我在 张晓风

记得是小学三年级,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学,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寂寂青
山、迟迟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犹不能忘的凄凉。当时因为小,无法对自己
说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却是记得的。
为什么痛呢?现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里,而你偏不在,于是你
痴痴地想,他们此刻在操场上追追打打吗?他们在教室里挨骂吗?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们在一起啊!一起挨骂挨打都是好的啊!
于是,开始喜欢点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脸还没有开始脏,小手还没
有汗湿,老师说:
"XXX"
"在!"
正经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师,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诉天地,告诉历史,说,
有一个孩子"在"这里。
回答"在"字,对我而言总是一种饱满的幸福。
然后,长大了,不必被点名了,却迷上旅行。每到山水胜处,总想举起手来,像那
个老是睁着好奇圆眼的孩子,回一声:
"我在。"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张狂跋扈,目无余子,而说"我在"的仍
是个清晨去上学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长者的问题。
其实人与人之间,或为亲情或为友情或为爱情,哪一种亲密的情谊不能基于我在这
里,刚好,你也在这里的前题?一切的爱,不就是"同在"的缘份吗?就连神明,其所
以神明,也无非由于"昔在、今在、恒在",以及"无所不在"的特质。而身为一个人,
我对自已"只能出现于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感到另一种可贵,仿佛我是拼图板上扭
曲奇特的一块小形状,单独看,毫无意义,及至恰恰嵌在适当的时空,却也是不可少的
一块。天神的存在是无始无终浩浩莽莽的无限,而我是此时际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觉。
有一年,和丈夫带着一团的年轻人到美国和欧洲去表演,我坚持选崔颢的《长干曲》
作为开幕曲,在一站复一站的陌生城市里,舞台上碧色绸子抖出来粼粼水波,唐人乐府
悠然导出:
君家何处走,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渺渺烟波里,只因错肩而过,只因你在清风我在明月,只因彼此皆在这地球,而地
球又在太虚,所以不免停舟问一句话,问一问彼此隶属的籍贯,问一问昔日所生、他年
所葬的故里,那年夏天,我们也是这样一路去问海外中国人的隶属所在的啊!
《旧约》里记载了一则三千年前的故事,那时老先知以利因年迈而昏聩无能,坐视
宠坏的儿子横行,小先知撒母耳却仍是幼童,懵懵懂懂地穿件小法袍在空旷的大圣殿里
走来走去。然而,事情发生了,有一夜他听见轻声的呼唤:
"撒母耳!"
他虽渴睡却是个机警的孩子,跳起来,便跑到老人以利面前:
"你叫我,我在这里!"
"我没有叫你,"老态龙钟的以利说,"你去睡吧!"
孩子躺下,他又听到相同的叫唤:
"撒母耳!"
"我在这里,是你叫我吧?"他又跑到以利跟前。
"不是,我没叫你,你去睡吧。"
第三次他又听见那召唤的声音,小小的孩子实在给弄糊涂了,但他仍然尽快跑到以
利面前。
老以利蓦然一惊,原来孩子已经长大了,原来他不是小孩子梦里听错了话,不,他
已听到第一次天音,他已面对神圣的召唤。虽然他只是一个稚弱的小孩,虽然他连什么
是"天之钟命"也听不懂,可是,旧时代毕竟已结束,少年英雄会受天承运挑起八方风
雨。
"小撒母耳,回去吧!有些事,你以前不懂,如果你再听到那声音,你就说:'神
啊!请说,我在这里。'"
撒母耳果真第四度听到声音,夜空烁烁,廊柱耸立如历史,声音从风中来,声音从
星光中来,声音从心底的潮声中来,来召唤一个孩子。撒母耳自此至死,一直是个威仪
赫赫的先知,只因多年前,当他还是稚童的时候,他答应了那声呼唤,并且说:"我,
在这里。"
我当然不是先知,从来没有想做"救星"的大志,却喜欢让自己是一个"紧急待命"
的人,随时能说"我在,我在这里?"
这辈子从来没喝得那么多,大约是一瓶啤酒吧,那是端午节的晚上,在澎湖的小离
岛。为了纪念屈原,渔人那一天不出海,小学校长陪着我们和家长会的朋友吃饭,对着
仰着脖子的敬酒者你很难说"不"。他们喝酒的样子和我习见的学院人士大不相同,几
杯下肚,忽然红上脸来,原来酒的力量竟是这么大的。起先,那些宽阔黧黑的脸不免不
自觉地有一份面对台北人和读书人的卑抑,但一喝了酒,竟人人急着说起话来,说他们
没有淡水的日子怎么苦,说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坏了,说他们宁可倾家荡产,也不要天
天开船到别的岛上去搬运淡水……
而他们嘴里所说的淡水,在台北人看来,也不过是咸涩难咽的怪味水罢了——只是
于他们却是遥不可及的美梦。
我们原来只是想去捐书,只是想为孩子们设置阅览室,没有料到他们红着脸粗着脖
子叫嚷的却是水!这个岛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鸟屿,岩岸是美丽的黑得发亮的玄武石组
成的。浪大时,水珠会跳过教室直落到操场上来,澄莹的蓝波里有珍贵的丁香鱼,此刻
餐桌上则是酥炸的海胆,鲜美的小鳝……然而这样一个岛,却没有淡水。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在同盏共饮的黄昏,也许什么都不能,但至少我在这里,在倾
听,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读书,也是一种"在"。
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红绸精装的
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
动,便把书借回家去。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我的读书生涯竟像某些人玩
"碟仙",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对我而言,李贺是随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时刻,我
会说:"我在这里,来给我念那首《苦昼短》吧!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
寒日暖,来煎人寿'。"读那首韦应物的《调笑令》的时候,我会轻轻地念:"胡马胡
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一面
觉得自己就是那从唐朝一直狂弛至今不停的战马,不,也许不是马,只是一股激情,被
美所迷,被莽莽黄沙和胭脂红的落日所震慑,因而心绪万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我,我总在那里。
《旧约·创世纪》里,堕落后的亚当在凉风乍至的伊甸园把自己藏匿起来。上帝说:
"亚当,你在哪里?"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会走出,说:
"上帝,我在,我在这里,请你看着我,我在这里。不比一个凡人好,也不比一个
凡人坏,我有我的逊顺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无限的求真求美的梦里,也在
我脆弱不堪一击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这里。"
"我在",意思是说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几年前,我在山里说过的一句话容许我再说一遍,作为终响: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那件没有机会穿的衣服 杨澜

采访一位日本建筑师时,他对我说:"那些没有机会盖的楼往往更能代表我自己的风格"。一想,很有道理。建筑设计师从不同的主顾那里承接工程,受到环境、周期等诸多条件的限制,再加上客户的审美观念与种种要求,到头来,那些能够落成的建筑往往是多方面因素相互妥协的结果。如果在主体精神上能够反映设计师的风格已是万幸,又怎能奢望理想的完整呈现呢?而那些被"枪毙"的作品,或许是由于预算过高,施工难度过大,或许是因为商业使用面积不足,主流审美观难以接受等原因,却可能是设计师最自由,最自我的表达。所以我想如果有一天,策展人能做一个建筑大师的未能实现的设计作品大展,一定会是一次充满想象力的视觉盛宴。

其实,女人与衣服的关系有时相当类似。你是不是与我一样,在衣橱里总吊着几件自己十分钟意却从没有穿出家门的衣服?我们曾经咬牙跺脚,狠着心花了一大笔预算把它们买下来,却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拿出来穿上身,在镜子前左照右看。这件事本身就是男人们无法理解的事。

大约十年前,我在纽约曼哈顿著名的Burdorf Goodman百货店看中一件玫瑰红色的无吊带礼服,是那种既正又浓的玫瑰红色,它真丝质地,纱的内衬,使整个裙型挺括舒展。当我在试衣间穿上它时,兴奋得额头上竟沁出细汗来。身旁一位五十开外的女售货员,透过架在鼻梁上的镜片,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镜中的我说:"丫头,如果一个女人一生只能有一件礼服,就应该是它了。" 我头脑一热,立马就付了钱。

可一晃十年过去了,我竟然没有一次在公开场合中穿过它,有时是因为场合不够隆重,它会显得有点"过";有时是因为舞台背景颜色相近,它会被淹没其间;有时与搭档的衣服颜色 "冲"了;有时嫌自己胖了些,想想不如减肥以后再穿吧。它在我心目中是一件完美的衣服,我总在等待一个完美的日子,但那个日子总相差那么一天。每当我在衣橱里看到它,就象与一位老朋友打过招呼。只见它一尘不染,风姿依旧,倒象是一面时光的镜子,照出自己的种种变化。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的艳丽和张扬会让我胆怯,就越发不敢穿它了。倒是旁边那些黑的、白的、银的、金的颜色,长的、短的、不长不短的式样轮番变化着。今年喜欢的,明年不流行了。唯独它,永不过时,安安静静地等待自己的出场。

一件从未穿出门的衣服可以代表女人内心最深处的幻想;或许人的一生的最佳注释就是你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有一次《天下女人.》请来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保姆。她平静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她一直成绩优秀,本以为可以考上大学,但母亲遭遇的一场车祸让她必须辍学打工,维持生计。她来到北京的一户人家,主要负责照顾家中刚考上大学的男孩。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不同的机遇,没有让她轻慢自己的工作。她说:"也许我永远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可我毕竟有过那样的梦想,它让我在内心里与众不同。等我再攒一些钱,我要开一家小店,我相信我会把它经营得很好。"

这世上到底由什么来决定我们是谁?我认为大概有三类事:一、完成的事——世人以此来估量我们的成就与价值;二、不做的事——后人以此来评价我们的操守与底线;三、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这常常是只有自己最了解、最在乎的事,是一个更真实的自我的认定。正如建筑师的空中楼阁,又如我的玫瑰色的礼服,还如小保姆内心的倔强与尊严。

它们,才是我们的最爱。

碗记得 胡弦

一对年轻夫妻,当初刚结婚的时候,都是他给她盛饭的。一小碗雪白的米饭,热气腾腾,轻轻的放在小饭桌上,伴着盘子里菜肴的香和新婚的甜蜜。
这个过程有多长?几个月?还是一年?她现在已经不太能记得了。只记得后来她慢慢成了厨房的主角,淘米,切菜,揉面,在抽油烟机的噪声和汤锅里冒出的蒸汽中忙活,然后,把一小碗雪白的米饭盛好了端到饭桌上,放到他面前。直到有一天,他望着雪白的米饭显得毫无食欲,像对着米饭又像对着她说:咱们离婚吧。她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呢?当端碗的手悄悄互换以后,当雪白的米饭日复一日端到饭桌上的时候,这其中有什么在改变?
碗也许知道这一切。但碗不说话。
我还认识一对夫妇,男的曾经是一位教师,女的曾经在工厂做工,他们黄昏时常牵手在小区里走走。这对老夫妇恩爱终生。关于碗,老教师曾经有过一段精彩的论述。
他说:他这辈子用过许多碗,粗瓷黑碗,普通白碗,搪瓷碗,烤花碗,还有个后来做了官的学生送过他几只景德镇的细瓷碗,他舍不得用,儿子结婚后给了儿子。这些碗都是不同岁月的见证,也是他们夫妻生活的见证。他们早年用的粗瓷黑碗有次摔破了,他要买个新的,妻子却让小炉匠在碗上铆了个铆钉,继续用。那时候穷呀,要节约。后来,又有只碗有了缺口,划破过他的嘴,因为他有边吃边看报的习惯,从此后,妻子吃饭时每次都挑那只有缺口的碗自己用,把好碗给他用。他记得早年给他端碗的妻子的手是细腻白皙的,后来渐渐变得粗糙,黄,最后终于变得又老又枯,对面的人也由当初的美丽少妇变成了老太太。这两年,妻子的手端碗时有些抖,因为她患了脑血栓,心脏也不好,住了一段时间的院,落下了这个后遗症。他还说,多年来,凭碗落到饭桌上的声音,他就能揣知妻子的情绪变化,如果声音很轻,说明她高兴,如果声音浊重,或是顿的一下,说明她心里不痛快,等等。
但他们还是出了事——具体地说,是老太太出了事。后来他说,那天中午,老太太盛饭给他的时候,手似乎就抖得比以往厉害些,但这只是事后回忆中的模糊印象,当时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正在看报,注意力全被新闻吸引住了。他还记得妻子说有点不舒服,先不吃了,要去躺一会。他唔了一声,继续看,边看边吃,一叠报看完,他忽然想起妻子,到卧室里一看,她躺在那里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他慌忙打电话,叫儿子,叫车,碰翻了桌子,碗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她没能醒过来。他对当时自己只顾了看报追悔莫及。现在,妻子的遗像挂在墙上,下面的案子上摆着一只碗,那是妻子最后盛饭给他又摔成两半的碗,他请人用铆钉铆好,里面盛上红豆,每天上一炷香,把点燃的香插在那碗里。
文章开头提到的闹离婚的年轻夫妻,是他的儿子和儿媳,他到他们家里去劝过两次,没什么效果。他们当着他的面就吵起来,有次还摔碎了他送给他们的景德镇细瓷碗。他咂了咂嘴,想告诉他们,那是很珍贵的碗,现在已经很值钱,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也有一两次,他们到他家里来,看到那破碗和碗里的红豆,问为什么要用破碗,为什么要在碗里装着红豆。他同样没有回答。
他想告诉他们,对他来说,那个破了又修好的碗已是这世上最珍贵的碗,可他们能听懂吗?还有,他妻子的名字就叫红豆,可他们早就已经忘记了。
但他记得。那只碗也默默地记得。

来自 敏思博客

玻璃爱情 胡琳

那时节,他和她,两朵隔墙花,正悄悄扎透厚厚的泥墙根儿,陈仓暗度,连理渐结。

正千丝迷乱,花月春风呢,电话铃响,划破一池春水。他拿起电话,看看号码,露出几丝慌乱:"是她!"旋即跑到卫生间。隔着薄薄的门板,她隐隐约约听到他磁性而温柔的声音:"乖,我在忙着呢,签合同,过会儿我打给你!"她听了,便用被子蒙了头,偷笑。

她喜欢每次渐入佳境时关机,潮落后再开机。当接到"那个他"的抱怨电话时,她会千娇百媚地说:"刚才没电了嘛!"他听了,一边撇嘴一边用食指点她的额头:"小骗子!"

情人节那天,他约她。她悄声道:"不能够呀,我正在为他煲牛肉粥,情人节一定要好好守家,免遭猜疑!"他听了,暗暗赞叹她的玲珑。

夜半无人时,他给她打电话私语,她问:"你不怕她听到?"他嘿嘿地笑:"我在书房里睡,说我今晚要起草文件。"她笑,他多么聪明呀!

然而,夜长梦多,墙薄风急。一天夜里,她正听他私语,突然间就听到一阵劈里啪啦,接着是一个女人狮子似的怒吼……

有时,拆散一桩姻缘是件很容易的事,离婚、结婚,也就半年光景。苍天有眼,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拉着她的手,踏上了华美的红地毯。

他是浪漫男人,她是多情女子,满以为自此后郎情妾意,细看诸处好……只可惜,他们的爱情像件华美的袍子,寄生了几个可恶的虱子。这虱子咬得他们惶惶终日。这虱子名叫:"猜疑"。

婚后,他依旧在商场上辗转,忙着签一纸纸合同。当他正忙得焦头烂额时,接到她的电话,他笑,知道她又想他了,柔声道: "乖,我在忙着呢,签合同,过会儿我打给你!"她嗯啊两声,先是甜蜜,慢慢地就开始乱想。她忆起当初他们偷约时,他也是这样对前妻说的,他该不会……她变得兔子似的敏感,时时竖起耳朵,听着风吹草动。比如,她会在半夜里闯进他的书房,看他真的在起草文件,才长出一口气,放心离去;比如,她时不时地翻看他的电话;再比如……

同样,他对她正反两面也洞若观火。那天,她在逛街,手机没电了,回到家,他问:"这半天你去哪儿了?还关机。"她便说:"手机没电了。"他嘴里不说,心里却有几丝狐疑。情人节那天,她也给他煲了一锅牛肉粥,他喝得酣畅淋漓,一边忍不住地想起她那句话:"情人节要好好守家,免遭猜疑。"他想把这回忆删除,却发现,它像水里的皮球,怎么也按不下去。

他们在一片沼泽地里挣扎,筋疲力尽。双方都感到身心疲惫,分手,已成为必然的结局。

原来,曾经的情人,是做不得夫妻的!两个过于透明的人,组成的一段玻璃式的婚姻,又如何经得起现实的冲击、摔打?

2006年7月5日 00:16 江淮晨报

姐姐那么美 艾小羊

母亲打来电话,说姐姐回原来的单位上班了,并决定接受一个正经人家的男孩子谈婚论嫁。"这一次,她该安定下来了。"母亲长舒了一口气。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亦不知她是欢喜还是担忧。"姐姐还是那么美吗?"我轻声问。"是啊,我倒希望她快些变老变丑。"母亲答得如此之快,仿佛这句话已经在心里郁积了很久。
放下电话,仿佛看到姐姐皓月般的面庞,忽然非常非常想念她。我的漂亮姐姐,你经历了那么多坎坷与不幸,是否依然简单、乐观、旁若无人地活着。

从小我便知道你很美。与你一起出去,听到最多的话便是:"这小姑娘长得真水灵"。倘若有人说起旁边这个是她妹妹,便又会有话——"姐俩儿长得可真不像"。尽管常常惊讶同样的父母能生出如此不同的女儿,我还是以你为荣。
小学时,你是校花,我是校花的妹妹。从你身上,我看到了一朵鲜花绽放的过程。六年级的时候,你小小的、温柔的乳房忽然像莲一样蓬勃起来。你的衣柜抽屉里开始出现白棉布文胸和安尔乐卫生巾。放学回家的路上,很多男孩子向你吹口哨。你目不斜视,像公主一样走过列队欢迎的士兵。我则左顾右盼,心里衡量着这些男孩子中哪一个才配得上我貌若天仙的姐姐。
总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你安静地坐在院子里写作业,父亲忽然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他问你为什么数学考试只得了61分,你一声不吭,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盛开的紫红色大丽花。忽然,你竟浅淡地、不易察觉地微笑了一下。父亲被激怒了,他宽大的手掌落在你的小脸上。你嘤嘤地哭起来,识时务地说,爸,我再也不敢了。
晚上,我问你疼不疼。你摇头,忽然俯在我耳边小声说,我恋爱了。昏黄的灯光下,你的脸上出现了下午面对大丽花时神秘的微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微笑叫幸福。

你爱上了学校里最顽劣的男生,他比你高两个年级,像黑社会老大一样拥有一批马仔,用今天的话叫粉丝。每天放学,他率众站在门口迎接你。当全校最貌美的女生走出来时,一群男孩子跨在自行车上向你行注目礼成为著名的风景,旁边学校的学生甚至慕名前来观看。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轻盈地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前骑去,在明媚的春光中,大声唱着"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
父亲打了你很多次。某天晚上,我被你的拥抱惊醒,你说要离家出走。"去哪儿呢?"我问。"去青岛。他有亲戚在那边,我不想读书了。"青岛,那个仅仅出现在梦里、有着红色屋顶与蓝色大海的城市。我们肩并肩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早晨,你对母亲说要早自习,于是背着大大的书包走了。我目送你的背影远去,心里酸酸的,有离别的愁绪。这一年你16岁,如花似玉,身上带着少女的清香,背着简单的行囊跟你爱的男生浪迹天涯去了。
3天后,你的照片出现在市电视台寻人节目中。母亲以泪洗面,不停重复着"漂亮是祸水"这句话。一周后,他的亲戚把你们送了回来。10天后,他因为打群架误伤他人而被捕。3个月后,他被判刑5年。
你继续读书,身边换了一批又一批的追求者。每隔半年,你去劳改农场看他一次,带白沙烟和茶叶蛋。你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他们为你争风吃醋甚至打群架。

高中毕业后你参加高考,每场考试都在开考45分钟后便交卷,这成了那年本市高考中的传奇。你穿一套淡蓝色的衣服,裁剪得体,显出修长完美的身材。头发在半年前烫过,现在只剩下蓬蓬松松的一点鬈曲。你步履轻盈地走在寂静无声的校园中,饶有兴致地探头查看每扇窗户里那些奋力拼搏的莘莘学子。
后来我无数次对你说,如果那时候超女或选美如今天这般流行,你是应该进军娱乐圈的。你哈哈大笑,说,你看我像那种有志气的人吗?我们那时候已经流行嫁给有钱人了呀,可我都懒得去做,你说是不是白白浪费了这副皮囊?
或许你自己是清楚的,美丽女生不用为工作发愁。尽管只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你却很快成了全市最好宾馆的服务员。你开始在外面租房子住,与一位对你很好的男生同居。每天半夜你都会故意撒娇吵着饿,于是他便爬起来把楼下小卖部的门敲得惊天动地。你的邻居经常看到他背着你上楼,你的高跟鞋在脚趾上摇曳。
我问你是否会嫁给他。你笑,说,我好花心的哦。目睹你一次又一次的恋爱,我真的没有见到你为哪个男生痛哭流涕过,你始终保持着美女的优雅,淡然面对经过生命的男人。你说美女薄情时脸上没有一丝哀伤。那个周末的黄昏,你如平常一样洗碗扫地,然后在脸上扑了淡淡的香粉,你说我去外面走走。天黑后你才回来,眼睛亮得像山村的星星一样。你说,我遇到他了,他出狱了。
你从没说过你一直等的人还是他。然而这次邂逅后,你迅速断决了其他所有恋情。你对父亲说,我要跟他结婚。父亲说,如果你想跟一个进过监狱的人结婚,以后就再也不要进这个家门了。你低头不语,默默将衣柜里的衣服收进一个大塑料袋。

不久,我去你第一次离家出走时的青岛读大学。每次发短信给你,你总是简短地说我很好。偶尔,我们视频,即使在网吧那种破烂的电脑屏幕上,你依然惊艳无双。你脸上挂着笑容,偶尔他会在你身后,对着视频镜头做各种鬼脸。我向你抱怨很多,恋爱的烦恼,食堂饭菜里的苍蝇,讲课像念经的老师,甚至这个海滨城市日益严重的污染等等都让我操碎了心。你依然笑,然后说,你是书读多了自寻烦恼呢。
2003年4月,你忽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像掉进了一个时空黑洞。中间缺失的记忆是在2005年底你重新出现后陆续补上的。
在2003年柳树发芽的季节里,他又一次因酒后争执误伤他人,于是你毅然丢掉工作与他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活。你们去了东莞附近的一个小县城,他在家具厂做保安,你则因为怀孕在家休息。你们不敢与任何人联络,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唯一能够安抚你的便是腹中慢慢长大的孩子。你的皮肤在南方潮湿的气候中变得更加水润光滑,怀孕不仅没有损害你的容颜反倒让你的脸庞白里透红。于是人们说你肚子里的胎儿一定是个和妈妈一样漂亮的女儿。
你每天买菜做饭,与邻居聊天,然后挺着大肚子去楼下接他下班。你以为生活就这样一路平坦地行驶到地老天荒,直到他浑身是血地倒在你怀中。他在你怀中咽气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的命真苦"。因为过度惊吓,孩子流产了。
你在医院里给我打电话,老妹,来看看我吧……听筒里一片嘈杂的人声车声,而你哽咽难言的呼吸盖过了世间一切喧哗。
我那乐天的美女姐姐,你,终于哭了吗?

在开往广州的火车上,我不断重复一个梦境,你容颜已老,身形悲怆。
你身体康复后决定留在东莞做生意。你说他的灵魂一个人在异乡会非常孤单。我说他是个坏蛋,你笑,说坏蛋也有资格被爱。你始终说他善良勇敢,是真正的男人。或许吧,一个最终不知因何惨死的男人,用短暂而传奇的一生照亮着你从少女到青春的路。只是,如果不遇到他,你可能成为美女博士、美女CEO。
离开广东的最后一个下午,我们看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说你就是米兰,曾经是无数马晓军青春期的女王,最终却不知散落何方。你忽然掩面而泣,肩膀抽搐着,仿佛压抑着无尽的悲苦。只是当你重新抬起头,眼睛依然清澈如水,黑白分明。
有时候,对于人生来说,或许乐观比智慧更为重要。都说美人迟暮是世上最惨的事,然而,倘若能豁达如你,即使容颜不再也终会发现生命中其他值得珍惜的美好。就像妈妈期望的,你回到了家乡,与一个温暖正派的男子谈婚论嫁。
在写作此文的过程中,看到你上QQ。我问你,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还愿意这么美吗?"我还是愿意把这样的人生再过一次。一个人,应该热爱自己短暂生命的每一天。"看到你的话,我的眼睛忽然湿润。
说这话时,姐姐刚满35岁。

被我们误读的世界

误读一:伊朗人恨死美国

【常见误读】:为渲染和夸大其词,不惜将"反美"意愿牵强地加在伊朗民众身上。

只能说伊朗政府很恨美国,国家利益大于一切,至于他们的民众?伊朗人都恨美国?也未必见得,就算是在美国,也肯定有人支持拉登同志,相同种族内必然有2种甚至以上的意见,又何来伊朗人恨死美国?只有伊朗政府与美国政府敌对而已。

误读二:韩国人爱国不买日货

【常见误读】把韩国人描绘成民族情结深厚的"政治动物",而其国民不买日货、为抗议日本不惜断指,都成为误读的"论据"。

韩国也恨日本人,抵制日货肯定是有,就像在中国,但是实际情况肯定和中国一样,该买的人还是照样买。比如对于韩国人而言,韩国车质量不差,服务很好,价格不贵,买它是是很平常的事情,与爱国不爱国无关。

误读三:以色列对中国充满感恩

【常见误读】当年接纳和拯救犹太人的那段历史,被很多中国人拿来当作解读中以关系的万能钥匙,认为以色列会因此在国际事务中"感恩中国"。

对于那些曾被中国收养的犹太人来讲,中国的确是他们的恩人,抱有感恩的心态十分自然。然而,伴随着原居中国犹太人的陆续作古,这段历史在以色列也渐渐成为封尘往事,不再光为人知。而且就算是有恩,也未必是世世代代都记得,国家当前利益大于一切,这个是几乎绝对的真理,除非有更大的利益!

误读四:印度远落后于中国

【常见误读】印度是一个除软件业以外在其他方面比中国落后许多的国家,一个总喜欢和中国较劲的国家,一个肮脏和社会动荡的国家。

其实除了软件业,印度在其他不少领域的发展也相当了得。印度是世界生物大国,药品制造大国,"世界的办公室",未来印度还要做知识大国。印度人口仅次于中国,但它却是世界上人口结构最年轻的国家,这将确保印度在20年后拥有充足的人力资源以发展经济。

误读五:俄罗斯与老美对着干

【常见误读】邀请哈马斯领导人访俄,与伊朗保持密切关系,向挑战美国的委内瑞拉大卖武器。2006年俄罗斯对美外交让不少国人欣喜断言:俄罗斯羽翼已丰,应该是又要跟老美对着干了!

这个还是那句国家利益,大国政治都是一时的,不可能是一世的,美国能从抵制中国到和中国合作,那为什么俄罗斯不行?别以为一直就是冷战,而且冷战的时候,符合2国利益的东西,他们一定都会支持!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

胡萝卜与爱情 罗格八七

  在我的印象里,胡萝卜是那种时刻都弥漫着亲切气息的蔬菜,仿佛是乡村里那个水灵而清爽的妙龄女孩,始终保持着乡野的纯真风情,永远朴素无华。

  18岁那年,我到一位同学家去做客。同学的父亲是方圆几十里之内有名的厨师,不仅厨艺精湛,而且待人也非常热情。那天,他非留我在他们家吃午饭。盛情难却,我只好留了下来。没想到,午饭的菜肴竟然是一盆胡萝卜凉拌粉条,还有红红的辣椒油,以及酸酸的醋,吃起来又酸又辣又爽口。同学的父亲一再问我好不好吃,我边吃边连声答好吃好吃。那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品尝到那么美味的胡萝卜啊。

  现在想来,依然觉得满口生津,唇齿间仿佛还留有胡萝卜的余香。那真的是美味,是平凡而难得的美味。经过一双巧手的烹调,普通的胡萝卜居然可以成为入口难忘的佳肴,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后来我才懂得,红辣椒和胡萝卜是最为般配的一对,就如才子佳人,彼此惺惺相惜,可以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胡萝卜若是秀外慧中的女子,辣椒便是富有激情和满腹才华的年轻书生,有着多情的心怀,能让胡萝卜更显其美丽风情和动人韵味。

  尽管胡萝卜香脆可口,可20岁的年龄,谈恋爱总不喜欢找像胡萝卜一样朴素的女子。那时的我一直认为,既然是恋爱,就要寻觅一种浪漫的情调,而朴素的女子似乎缺少浪漫。我想,有这种想法的人一定不少。许多人总想让自己的爱情脱离现实,因此,就不喜欢那些洋溢着生活味道的朴素女子,而是迷恋着爱情小说里那年轻美丽又婉约如仙子的女子,并为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在情窦初开的岁月里,我们拼命拒绝或躲避胡萝卜一般的朴素,拒绝那种真实而富有生活气息的情愫,我们总是热烈地拥抱那些虚幻的浪漫。奔波了许久,折腾了许久,能够触摸到的真实被我们轻易抛弃了,虚幻的浪漫也依然遥远不可及。经过了一番沧桑之后,心绪平静下来,我们才忽然发现,我们的生活最需要的其实就是如胡萝卜一样的朴素和真实,我们的心灵和胡萝卜的朴素是那么贴近。原来,世间所有的浮华和浪漫都只不过是现实之外的渺渺云烟,那仅仅只是遥不可及的童话或传说,我们能够握住的幸福,其实就是像胡萝卜一样的朴素事物。比如爱情,比如婚姻,比如我们的整个生活。

胡萝卜与爱情 大洋新闻 2007年01月20日来源:广州日报 作者:罗格八七

人的一生要浪费多少时间

最近,英国《电视直销报》对全国各地1000余名75岁以上的老人作了一次调查,结果显示:
英国人每个人一生中花在接吻上的时间加起来平均为两周。
浪费在单相思上的时间男性平均为400天,女性为450天。
浪费在空等的约会上的时间加起来男性平均为176天,而女性仅为32天。
花在写情书上的时间约15天。
等候入睡的时间合在一起平均为18个星期。
等候别人回电话的时间加起来平均为10天。
排队购物最后又以"落空"告终的时间加在一起长达13天。
男性花在刮胡子上的时间为64天,而女性剃除身上的体毛平均消耗了6天。
仅仅挤牙膏这一小动作,加在一起就耗去近3天时间。
一生中系鞋带所花去的时间更为可观:可长达14天之久。
一生中花在说悄悄话上的时间男性平均为57天,而女性则达130天。
花在学习那些一生中从未使用过的知识或技能上的时间男性为340天,女性为178天。
消耗在吹牛聊天上的时间男性平均为2.3年,女性为2.2年,几乎难分上下。
花在查字典上的时间平均为124天。
花在开关电器上的时间约为81天。
花在剔牙上的时间平均为58小时,花在打喷嚏和打哈欠上的时间分别为4小时和72小时。
花在"方便"上的时间男性为405天,而女性为612天。
花在服药上的时间约45天。
花在吃零食上的时间男性为87天,而女性长达136天。
花在哭泣上的时间女性为47天,而男性仅为9天。
花在打赌上的时间男性和女性分别为7天和4天。
花在智力测验上的时间男、女各为48天和12天。
花在葬礼上的时间约两天。
花在与他人争吵上的时间男性为39天,女性为46天。
浪费在根本不必要的担心上的时间男性为1.3年,而女性则长达3.8年。
浪费在电视广告上的时间总长为525天。
浪费在塞车上的时间约为230天。
浪费在"无所事事"上的时间,男性为2.5年,女性为1.5年。
不过,可别为在这些似乎"无意义"的活动上耗费了如此之多的时间而感到"遗憾"或"痛惜"。原因很简单:正是这些"鸡毛蒜皮"才构成了如此丰富多彩又如此热热闹闹的人生。